卫莲舟背影仓皇,简直是落荒而逃。
他存着心事很想问薛鸣玉,又觉得无从问起。恰好薛鸣玉刚出了门,他不知道她要去哪儿,或许是买什么去了,又或许是去见那个人……
他不知道。
天色渐渐暗了下来,泛着不正常的深红色,空气似乎都随之焦灼起来,沉闷得仿佛随时要下一场大雨,让人喘不过气来。
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,几番斟酌下终于决定出去找薛鸣玉。
溪桥镇那么小,从前他只觉得用不了几个时辰便能将大半个镇子绕一遍,但此时他徘徊在岔路口时,又忽然觉得溪桥镇其实很大,有太多的路弯弯折折。
却没有一条路可以清晰分明地、笔直地指向薛鸣玉。
卫莲舟遽然意识到他对她其实了解的很少,甚至不如她小时候。
他在一条空荡荡的路前陷入了静默与彷徨。
四周渐渐漫起一阵血红色的雾,只是他方才总是在出神,以至于再抬头时才骤然察觉原先开阔的景象此刻已茫茫不见。
就在这时,他忽然听见有人微弱的呼救声,像是从前面不远处的角落里传来。
卫莲舟循声追过去,才发现原来是那个书生跌坐在了墙根。
他见卫莲舟来了,当即庆幸不已地歇了一口气,“薛兄,你来得正巧。我被这红雾迷了眼,一时不察竟把脚崴了。还请你扶我一把。”
卫莲舟正要上前,却在靠近的刹那隐约感知到模糊的妖气。
他脚步一顿。
书生却还在催促他:“薛兄?可是有何不便之处?”
他指尖微动,霎时间有一股猩红妖冶的火光流过,不过只是一闪而过,是以不曾引起书生的注意。卫莲舟注视着书生慢慢笑了一下,“就来。”
他似乎信了,正要上前搭救,那书生却在他凑近的一瞬突然暴起,五指成爪,几乎直冲他心口而去。然而,须臾之间却有另一只手比他还快。
来人自背后牢牢攥住了他的手腕,力气大得仿佛要捏碎他的腕骨。与此同时,一把冰冷锐利的袖刀陡然抹了他脖子。
毫不犹豫地。
刹那间,那截雪白的颈子便断作两截,深可见骨。凄艳的血红得发黑,随着刀刃霎时喷涌而出。这刀划开他的脖子,就像切开一块豆腐,如此轻易。
书生蓦地顿住了。
可他竟没有死。
他的头慢慢向后仰,几乎沿着那道血线对折。他望着眼前人模糊地笑了一下,又突然怨恨地流下两行血泪,哀泣道:“好痛啊,好痛啊。”
他的利爪又变作了原先洁白的手,而后努力向后面伸去,想要摸她的脸,“薛姑娘,你怎么这样心狠?你对我太坏了,真是太坏了。”
书生痛得直瞧着她哭。
然后哭着哭着那截断了的脖颈倏然弹向她,一张嘴霍然裂开,直延伸至耳根后。那张血盆大口当即就要包住她的头颅,将她吞吃入腹。
卫莲舟:“刺他的后心。”
薛鸣玉向后退了一步。
她攥紧了手中的刀。
……
薛鸣玉在外面突然遇到一个人,是住在附近的一张熟面孔。他看见她当即招呼她过去,说有个自称是她友人的年轻男人来找她,如今人就在前面。
这大概只是什么托辞,她自然是没有朋友的。
可她还是去了,她实在好奇是什么人来寻她,结果万万没想到竟是那位被她当胸射了一箭的陆大人。他仍旧穿着那件宝蓝的衣衫,只是不见血迹,干净得连一丝褶皱都没有。
他远远立在一片矮墙下,含着轻柔的笑。
于是薛鸣玉又觉得此人绝非那个眼高于顶的陆大人,必然是旁人假冒谎称的。她仔细端详了那副神情,越瞧越觉着实在再熟悉不过。
她不禁笑了一下,走过去道:“柳大人忽然来此,不知有何贵干?”
柳寒霄听了她的称呼不觉挑眉,而后粲然一笑,“看来我让你记忆尤深,即便乔装至此,也不能瞒过你的眼睛。”
他对她如今与人寒暄愈发从容熟稔而略微吃惊,不过转念一想,有卫莲舟那样一个人在她身边日日熏陶着,便是根木头,也要点出几分通人气的性灵来。
是以不曾表露出讶然来,只道:“我奉命去干一件差事,碰巧路过此地,便想着来与你见上一面。”但先前他是来过襄州的,叫人认出来传出去总是不好,这才随手变作陆植的模样。
薛鸣玉:“你要见我?因为卫莲舟?”
柳寒霄意味深长一笑,不答反问:“姑娘可还记得那日我在桐州将卫莲舟送还给你时说的一句话?”
这是自然。
当时薛鸣玉正对他们抓了他,又放过他十分不解,以为是个圈套,不肯轻信他们。
结果柳寒霄却说:“圣上要他身上的一样东西,但如今看来还不到时候。与其彼此僵持着,毫无进展,不如先请你们带他回去。”
倘若薛鸣玉真是为着薛鸣川而来,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应下这桩后患无穷又吃力不讨好的事。她救了他,他却做出这副要死要活的模样,她再要带他回去,岂不是自讨没趣?
偏偏她不是。
她是为了自己而来。
她对卫莲舟并非一无所知,是以柳寒霄一开口她便顺势想到了肉莲骨。
想来也是,那圣上再如何圣贤,再如何高居人上,也不过同她一样,是个凡人。想要长生不老、得道升仙,更想把这天下之主的宝座占稳了,实在理所当然。
可即便是做皇帝的想要,也绝没有逼她相让的道理。
不如干脆照他说的做,到那时再想法子乘他们的东风,夺他们的珍宝。
薛鸣玉当时想道。
这会儿经了柳寒霄的提醒,她很快想起来缘故,却只道:“你要拿走他的什么东西?”
柳寒霄闻言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精致的匣子递予她,“我说了,还不到时候。所以今日前来也不过是送一样东西。姑娘打开瞧瞧。”
薛鸣玉警觉地看了他一眼,见他笑如春风,不像是要立即发难的模样,这才小心谨慎地推开,而后对着里头一只肥硕的马蜂一般的虫子吃了一惊。
“这是金翼使,以人血为食,见肉骨便钻,有剧毒,却不会致人死地,只会令被寄生者神魂错乱,以致产生幻觉。曾有受其害者,青天白日之下指日为月,见其弟小憩于床榻之上,却误以为豺狼,因而痛下杀手,终致骨肉分离。”
“你拿着它,再伺机使它钻入卫莲舟的心口,时日一久,他定会催生心魔。”
他果然是要逼出传闻中的金莲。
薛鸣玉把匣子重新盖上,不快道,“好好的,我做甚么要背弃他,却反过来帮你?何况他若是真有了心魔,哪日分不清现实与幻觉,发疯也把我当成个豺狼虎豹,失手杀了该如何?”
柳寒霄大笑,“他这样的人,纵使疯魔了也绝不会误杀一个好人。你大可放心。”
“金翼使只会勾出人心底最大的恐惧和恶念,越怕什么,越会见到什么;越渴望什么,越会无意识做什么。”他说着说着转而叹息一声,苦恼地蹙起眉头,“这样腌臜的手段我本是不想用的,可谁叫他不配合呢?”
“要是他在桐州便……”他的话戛然而止,又道,“那我也无需费上这许多功夫了。”
“至于你为何要帮我……”柳寒霄停顿了一隙,突然将手握拳举在她面前,然后慢慢松了开来。
一枚玉佩穿了线自他掌心垂落。
而这玉佩正面刻着姓氏,反面刻着名字,拼起来赫然是薛鸣玉三字。她注视着这枚玉佩,渐渐收敛了神情,语气直白而生冷:“你从哪儿得来的?”
柳寒霄微微地笑了,“你或许听说过南岳真人?”
薛鸣玉漠然道:“你错了,我不认得什么真人。”
他不恼,继续笑吟吟道:“那你一定认得屠善。”
屠善。
这个名字她已经很久没听人说起,久到她都要忘记了。可没成想竟然还能从一个修士口中听到。薛鸣玉几乎是心平气和地问:“姑姑她老人家竟还活着吗?”
“真人可是圣上如今最为倚重之人。”
柳寒霄往前走了一步,抓住她的手将玉佩连同那根红线团起来搁在她掌心,而后望着她的眼睛慢慢说道:“倘若我告诉你,要杀卫莲舟的是你这位姑姑呢?”
“你要不听她的话,做个坏孩子吗?”
他的声音格外轻柔婉转。
……
柳寒霄一走,她便沿着来时的路往回去。结果越走越陷入了一片莫名的红雾,几乎看不清路。亏得她记性和方向感不错,模模糊糊地倒还没走岔。
她还在想屠善。
分明都消失了那么久,为何偏偏这时节出现了?混得还不错,竟做了什么真人,成了皇帝面前的红人。只是这皇帝既然不是什么好东西,她这真人大概也没做什么好事。
为虎作伥而已矣。
薛鸣玉平静地想,十有八九是这个姓柳的出卖了她,才叫屠善知道她的存在。但是肉莲骨……她看也不看便将玉佩随手揣进兜里。
便是屠善亲自来了,也休想和她抢。
打定主意后,薛鸣玉径直往前走。但走了一半,她隐约隐约看见对面一个人,她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了一番,竟是卫莲舟不知何时跟出来了,此刻竟作势要扶他面前的书生。
薛鸣玉垂下眼瞧着那书生逐渐蜷曲的手指。
而后慢慢拔出袖刀。
……
“刺他的后心!”她听见卫莲舟喊道。
于是手腕轻转,霎时间便直直将刀尖对准他猛地按了进去。随着锋利的刀身整个没入他心口,书生登时滞住,其后渐渐灰白了面孔,遽然栽倒。
他的身体倏然扭曲起来,仿佛没骨头似的,直到整个人最后变成了一张兽皮,轻飘飘落在地面。
是一只画皮妖。
薛鸣玉掣回袖刀,略微冷淡地望着卫莲舟,“你就不能安稳地在家呆着吗?”
卫莲舟看着她,不知如何解释。他其实是因为担心她才出来寻她,方才也并非真的被这画皮妖给欺瞒过去,只是试探一二罢了。
不知如何回答,他便干脆不答,勉强地笑问道:“你怎么看出来他是妖?”
“我看不出,”薛鸣玉直白地告诉他,“我根本没想过他是谁。”
“我只看见他要害你,所以他是谁并不重要。”
卫莲舟静默了须臾,又问:“你不怕他只是被迷了心智,你失手错杀好人?”
“那就只能请他自认倒霉。”她是不会愧疚的。
薛鸣玉突然上前一步,按住他的肩膀,“卫莲舟。”她又一次语调平平地叫了他的名字。然后扶着他的脸,逼迫他直视她的眼睛。
“好人才会心软,才会因错杀而生出负罪感,”她说,“但我不是。”
“你应当把我想得再坏一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