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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章 第十三章

陈怀衡不再看她那双多情的眼,甚至不想再看她这个人。

他想将自己的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,然而,那双薄情的眼却又被她那发红的掌心所吸引。

殿内的小火苗一晃一晃,暖黄的灯光将人的目光拉得柔和,他的视线落在了妙珠的手上。

那洁白的发了红的手,她的手指细长白皙,是很标准的美人手指,比她那张脸生得倒是更标志些,她在宫里头做活,手上难免有些粗糙的薄茧,只是在这样昏暗的情形下,几乎不可见得,烛光的映射下,红掌心染上了暧昧的光珠。

陈怀衡竟忽地想起了一桩旷日离久的往事。

那是在他十岁那年刚登基时候发生的事情。

后妃之中有个宠妃丽嫔,正是今夜宴席上,那个庶出公主的生母。

丽嫔在世之时,和如今的孝端太后不对付,其间原因也无非是因为后妃争宠,丽嫔是个平民女子,她出身不高,却极擅歌舞,正凭借着这一身的本事,和她那窈窕魅惑的身姿,深得先帝恩宠,一直到帝王薨逝,三十来岁的丽嫔,膝下育着一个公主,可仍旧美艳动人。

淑妃深深地记恨丽嫔。

或许是当年她濒近生产之时,丽嫔却死死地勾.引缠弄帝王,引诱得他脱不开身,以至于一直到淑妃的孩子出生,她才只见过先帝寥寥一面;又或许是,她嫉妒与怨恨丽嫔的长袖善舞,记恨她那能弹琵琶吹奏萧管的漂亮双手,记恨她那两条能勾住人的双腿。

她便一直这样记到自己成为太后的时候。

后来,她让人砍断了丽嫔的双手,剁了她的双腿。

陈怀衡没登基几日,就听宫中的人说,丽嫔成了人彘。

帝王生涯的开始便是那惨烈的鲜血。

听说了那件事之后,陈怀衡竟失眠了一整夜。

可是不知是何缘故,看到眼前的这双手,他竟那样莫名就想起了那桩旧事。

夜色已晚,陈怀衡最后终究只是打了妙珠一下戒尺,可饶是如此,她的掌心还是留下了属于他的痕迹,那片泛红的地方,他施以的惩戒,是那样灼痛。

乾清宫中发生的一切外界无所知觉,太皇太后方才被陈怀衡的行径气到些许,用不下去饭便先行离开,陈怀霖见此,也起身告退,搀着她往寿宁宫的方向回。

太皇太后也不愿意在小辈面前露怯,可上了年纪,终归是有些力不从心,她任陈怀霖扶着她上了轿辇,由他护着一道回了寿宁宫。

陈怀霖安静地伴在皇祖母身侧,不曾多话,回了宫殿后,他又亲自扶着太皇太后进了里殿。

殿里头已经燃上了宫灯,太皇太后屏退了周遭的人,看着是想要和陈怀霖说些体己话。

她坐在太师椅上,以手撑额,烛火下,她眉眼之间的皱纹竟是那样明显,和陈怀霖记忆中的那个祖母全然不同。

再过几年,她也该六十了。

她大抵也没少为陈怀衡的事情头疼。

陈怀霖劝道:“陛下他有分寸的,皇祖母也不用太过担心。”

分寸......

这话说出来,陈怀霖自己能信吗。

总之,太皇太后是不信的,她听到陈怀霖的话眉头皱得更紧,道:“他实在是越来越不像话了,不过劝他两句,倒还和我来了气,我那都是为了他好,他这般苛待下人,又像什么样子。”

她越想越是难忍,气都快不顺了,陈怀霖见此,忙起身为她拍背顺气。

太皇太后道:“年岁还小的时候尚且听话,越大越不服说了,本以为是个老实听话的,倒头来是最不叫人省心的。不如你啊,还不如你一半懂事......”

当初先帝尚在时,她竟从不曾发现陈怀衡本性如此桀骜。

两人相比之下,太皇太后发现陈怀衡哪里有比得上陈怀霖之处。

眼看她越说越不像话,陈怀霖赶忙出言阻止:“皇祖母,慎言。陛下是命世之才,倨傲难免,不可这般拿我同他作比,若是传出去了,便不好了。”

太皇太后看着近在眼前的孙儿,他的眼中尽是谦逊,甚至还有些对她这话的不满。

她望着他,忽地道:“乔砚,怨吗。”

怨吗。

当初最该做帝王的,其实是他。

群臣都以为帝王会传诏给这最出众的儿子,然而,最后却传给了几人之中最平平无奇的陈怀衡。

怨恨吗。

在知道他的父皇这样偏颇时,在和皇位失之交臂之时,他有没有过怨恨呢。

陈怀霖的动作一顿,也望向了她,提起了那么久的往事,他的眼皮忍不住颤动。

可过了许久许久,他也只是垂着眸道:“陛下英勇,臣不及他。”

陈怀霖的母亲出身不低,他出生时,她就已经是皇贵妃了。他还有个兄长,大他一岁,当初也曾封过太子,也是命不好啊,二十岁都没活到。一次外出游湖的时候掉进水里面,死是没有死,只是捞起来后,落了病根,再没好起来,没过几月,就这样去了。

除了这个早夭的兄长外,陈怀霖的前半生,说不顺意那都是假的,他年少有为,惊才绝艳,父皇崩逝之前,在几个皇子之中最器重的也是他,他本也以为,父皇会理所应当将皇位留给他这个最像样的大儿子了,却没想到最后是选了五皇子陈怀衡。

说没有打击也是不可能的。

可是,事情都已经定下了,再怨恨,也断是不能的。

中秋过了之后天气便渐渐凉快了起来,那日也好在陈怀衡只往妙珠的手上招呼了一下,疼了两日过去便没了痛觉,她被陈怀衡调了回去,八月二十便是三年一回的秋闱,陈怀衡也渐渐忙碌了起来,负责秋闱礼部的人时常会往乾清宫跑,和皇帝商议着关乎秋闱的事。

眼看空气中寒气渐重,妙珠服侍陈怀衡穿衣的时候便多问了一嘴。

“陛下,天要凉了,要让內侍监的人送秋衣来吗?”

妙珠跟在陈怀衡身边也有好些时日了,即便说他的脾气叫人琢磨不透,但妙珠大致已经摸出什么话是能说的,而什么话又是不能说的了。

总之,她尽心尽力当好他身边的宫女就行了,唯一要做的能做的,便是服侍好他。

陈怀衡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应下。

妙珠又道:“陛下这几日忙着秋闱的事辛苦了,奴婢到时候去尚膳监端些补汤过来,将好天也凉了。”

陈怀衡又是“嗯”了一声。

近些时日倒是上道,人也机灵了一些,不用旁人说一句,她去做一句,倒是会主动做些事情去了。

陈怀衡穿好了衣服之后,眼看快到卯时便往太和殿上朝去了,妙珠送他去了皇极门便回来了。

回到乾清宫撞见了卿云,见她神色些许凝重,像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。

妙珠一问过后才知道,原是昨天夜里有个守夜的丫鬟,惹了陛下不快,被拖出去杖责五十,没挨过去,便死了。

妙珠昨个儿夜里睡在配房,对寝殿那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,丝毫不知道在她熟睡之时,竟有人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死了。

乾清宫已经很久没出过事了,久到她都快忘记了陈怀衡是那样可怖的人,她都快忘记,从前的时候陈怀衡就是这样动不动地打杀人。

妙珠想起早晨服侍着他的时候......那时候,陈怀衡就如同往常一样,她和他说了两句话,也看不出丝毫的端倪。

妙珠问卿云:“这是犯了什么事......竟要罚五十板子啊。”

卿云道:“陛下起夜的时候,没能及时醒来,就打死了。”

妙珠一时语塞,良久才吐露出几个字:“就只是这样啊......”

哎,就只是这样。

第一个人是怎么死的,难道她还不知道吗?

妙珠到现在都还记得呢。

就是因为她不小心系错了腰带,就被砍断了双手啊。

妙珠回想起早上给陈怀衡献的殷勤,身上竟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。

她问卿云:“死了以后会去哪里了呢,会有人来收尸吗?”

卿云摇头,“还能去哪里,裹上草席跟在净车后面运出宫去,就丢去了乱葬岗。”

卿云看出了妙珠的害怕,她拍了拍她的肩膀,道:“你莫要怕,陛下待你倒是仁善的,你瞧瞧,你不是也经常犯错吗,陛下何时又要了你的命。”

妙珠莫名想起了那日中秋夜,陈怀衡对她说的话,他说,他便是时常恐吓于她,可她又何曾真的断过手脚呢。

福至心灵,妙珠此刻竟吐出了卿云以前常说的那几个字。

“陛下仁慈。”

这话来的极其突然,妙珠没有知觉的就猝然从口中吐露出了这四个字来。

待她反应过来之后,眼中浮现上了一片惊骇,可转瞬之间竟又化为了一片可笑的庆幸。

好在,陛下仁慈。

她大概是明白了卿云为什么总会说这样的话了,陛下不见得多么的仁慈,只是,这些话,在这种时候,总是会毫无防备就从嘴巴里面跳出来。

妙珠不曾和卿云多说下去,她还不曾用过早膳,现下回去配房寻了荣桃,以往她们两人都是趁着陈怀衡上早朝的功夫去用早膳。

荣桃坐在房中,瞧着有些心神不宁,甚至连妙珠回来进门都不曾发现。

妙珠坐到了她的身边,用手拱了拱她,问道:“在想些什么呢?”

荣桃这才注意到她从外头回来了,她瞧着有些不安,咬着手指。

她问妙珠:“你听说了吗,昨日夜里死了个人。”

妙珠道:“方才时候听卿云姐说了。”

荣桃大概是有些害怕,她道:“妙珠,我会不会也快要死了。”

荣桃觉得,说不定哪一日,自己也要这样忽然地就死了,本来这段时日还算安静,乾清宫也没流过什么血了,可是昨日的事情就像是一记警钟,沉沉地敲打在了每个人的心头。

妙珠怕,荣桃更怕。

妙珠抱着荣桃,拍着她的背安抚,就像幼年那样,拍着小妹的背,她安抚着她,说不会死的。

荣桃也像是一个溺水的人,将妙珠当成了最后的浮舟,她拥着她,紧紧的。

晨阳万丈,透过大开的窗棂,均匀地落在她们的身上,妙珠抱着荣桃,忽然出了声道:“荣桃,以后别去找他们了行吗。”

荣桃的脑袋靠在妙珠的肩头,她愣住了片刻,可是很快就明白了妙珠的意思。

他们.......

太皇太后的人。

妙珠依稀记得,一开始她们几个被陈怀衡选来乾清宫前的那段时日,太皇太后来找过其中几个宫女说话,荣桃也去了。

妙珠时常会见荣桃出门,也不知是做些什么去了,只是回来后,手上便多了些好东西,那个时候,荣桃瞧着又高兴又害怕。

她也去找他们了。

妙珠抱着荣桃,她说:“会死的,荣桃,不要继续了。”

荣桃没有挣脱妙珠的怀抱,她被妙珠说破了心事和秘密,没有不安,没有羞恼,反倒是长长地松出了一口气,气松了,眼泪也跟着落下来了。

她无声地落泪,道:“妙珠,没办法了,事已至此,我停不了了。你别担心我,便是真死了,也算值当了,我拿了不少的好东西,到时候换成银子,也能有好一些,我大概是送不回家去了,到时候你帮我给爹娘吧。”

荣桃害怕,却也只是害怕罢了,她害怕的是,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天噩耗就要落到自己的头上,至于死,她再怕那也是没用的了。

妙珠听到荣桃的话竟兀地生出了一股恼怒怨恨,她恨她到了现在还想着他们,她松开了她,看着她道:“你管你自己行吗,还管劳什子他们呢!”

荣桃从没见过妙珠发脾气,这么久来,是头一回。

她无助地唤她。

“妙珠......”

“妙珠......”

“阿姐......”

“阿姐......”

妙珠望着眼前的荣桃,不知怎地竟又想起了小妹,眼前的荣桃竟和记忆中的人重合到了一起。

小妹病得快要死了,她躺在她的怀中,无助地喊着她“阿姐阿姐”,那双像葡萄一样的大眼睛,无力地看着妙珠。

小妹偷的那个月饼,最后还是害她送了命。

她被人抓了出来,然后挨了顿打,那一打就把她半条命打丢了去,后来,小妹也因此染上了倒霉的热病,怎么也救不活的热病。

她躺在妙珠的怀中,整张脸上没有一丁点的肉,那张小脸因着染了病,一直以来都是红扑扑的。

小小的人靠在妙珠的胸脯上,抓着她的手,一直低喃着。

“阿姐阿姐......”

她叫了妙珠多少声,妙珠就应了她多少回。

最后小妹实在要没气了,却还是放心不下她们两个的傻子娘。

“阿姐,娘是个傻子,你长大了以后,千万不要再让旁人欺负她了。”

妙珠骂她:“你都要死了,你还想她做什么!”

为什么要想着他们那些没心没肺的人,为什么要一直念着他们呢?

“你若是死了,我也不管她了,我就要一个人跑走了。”

她早就想跑走了。

早就。

她受够了他们打她,受够了懦弱的母亲,发病的母亲,受不了她每回都要将她打得落泪。

若不是小妹,她就要跑走了。

妙珠恐吓着小妹,你若是死了,我就要走了。

然而,小妹听完了她这句话,却还是喘不上最后一口气。

忽地,死了。

妙珠到了现在都想不明白,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,到死都在想着别人。

她看着荣桃,想起了小妹,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。

小妹死了有七年了。

妙珠没有一天不想她。

荣桃很像小妹,哪里都很像,看到她,她就觉得是在看小妹。

可伤心也只是转瞬即逝,最后到底是没敢哭多久,因为快到了陈怀衡退朝的时辰,她得过去候在他的身边了。

妙珠抹干净了眼泪,也不再看荣桃是何表情,便匆忙离开了这处。

陈怀衡刚下朝回来,看了眼跟过来的妙珠,他似是发觉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,不过也只是看了她一眼,什么都没说,眼中甚至看不出什么其余的情绪。

一直到下午申时,妙珠为他磨着墨,陈怀衡突然开了口。

“汤呢?”

“嗯?”妙珠一时间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。

陈怀衡眉头微蹙,问她,“今晨的时候不是说好要给朕去端汤过来的吗?”

果真是说过就忘,到了现在也没见到她说的东西。

经她这么一提,妙珠这才想起来,竟把这一茬给忘了。

妙珠忙道:“陛下若是想用,奴婢现在就去尚膳监。”

陈怀衡到最后也没说他要不要用,却放下了手上的奏章,对她道:“你知道了。”

早上的时候都还好好的,他早朝回来后,她整个人又跟丢了魂一样,那应当就是知道昨日夜里死了人了。

他口中的那四个字不是询问,而是肯定。

她肯定是知道了。

陈怀衡不咸不淡道:“犯错的又不是你,你何必怕成这样。”

她何必呢。

不过,若是被他知道她也敢来背叛他,那她一定会死得比那些人都要凄惨。

毕竟,那些人太过拙劣,他没有被她们欺骗过去,可若是她,那便不一样了。

妙珠垂着头,沉默良久。

陈怀衡等不到她的回答,看不到她的表情,渐渐没有了耐性。

他命令:“抬起头来,说话。”

妙珠听他的话抬头,可还是说不出话来。

陈怀衡等不到哑巴开口,竟难得没有生怒。

他只是问妙珠:“你知道死的那个宫女是谁的人吗?”

这里是乾清宫,有护卫,暗中说不定还有锦衣卫潜伏,这里面发生的事情,不可能躲得过陈怀衡的眼睛。

妙珠还知道他很聪明,毕竟十岁登基的少帝,还未弱冠就已经站稳了脚步,十六岁亲自出征北伐,驱逐蒙古骑兵,大获全胜,又在文官当道的复杂朝堂上有着相对的话语权......这等心性,绝非常人。

归来半生,不过十八。

总之,他绝对不单单只是个可怖的暴君。

他大概是知道太皇太后做的手脚。

毕竟就连妙珠都渐渐猜出来了。

妙珠知道,所有的谎言在陈怀衡的面前,那都是立不住脚的,所以,她也没有存着欺骗他的心思。

知道是知道,不知道就是不知道。

而且,在这些事上,她没有任何欺瞒他的必要。

妙珠看着他,回道:“她是太皇太后的人。”

陈怀衡似是满意她的回答,嘴角浮起了一丝笑,又问:“那上回那个被砍了手的人呢?”

妙珠道:“也是太皇太后的人。”

“荣桃呢?”陈怀衡提起了荣桃,他知道她们两个平日关系好。

“告诉朕,荣桃是谁的人。”

提起荣桃,妙珠眼皮不受控制的震颤。

荣桃是谁的人。

“陛下......”

妙珠似乎是碰到了什么难以启齿,说不出口的话。

陈怀衡没有因为她的抗拒而放过她,声线更加凛冽:“回答。”

他分明是故意提起荣桃,故意问她,妙珠终是敌不过陈怀衡,她垂着眼皮道:“是太皇太后的人。”

妙珠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控制不住的颤抖,说起荣桃就像是想起了小妹,背叛了她,就像是背叛了小妹。

可是,没办法啊。

陈怀衡既提起了她,那便是已经知道了,她说不说,他都知道。

然而,陈怀衡并没有想要就此放过她的意图。

他微微抬头,看着站在对面的妙珠,而后轻启薄唇,似循循善诱般问她:“她们都是太皇太后的人,那么你呢,你是谁的人?”

他语调清浅,嗓音如玉石相击,窗明几净,快到傍晚时分,夕阳悄然落进上窗沿,那张冷白面庞润泽如玉,满是侵略性的眼神难得春风拂玉湖。

他问她,那么你呢,你是谁的人呢。

“奴婢......”

“奴婢是陛下的人。”

奉承的话太多了,说真的,陈怀衡才十八岁,就听过不计其数的奉承话。

只是,那些话,竟都不比眼前这个小宫女说得动听。

陈怀衡想。

大抵是因她嗓音别旁人好听一些罢,又或许是她的眼睛太勾人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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