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初三,历时十日九晚的科举终于结束,礼部已经将贡院收来的策论进行批改,选出了最为出色的几篇上呈到司礼监,再由着司礼监的掌印和几位秉笔太监们进行整理,呈至帝王跟前,和几位内阁大学士一道商议。
朝中在前段时日就已关于是否要另修官道一事争执不休,皇帝对此一直做冷处理,直到今日,才召集几位内阁的大学士来了乾清宫,论起那一直悬而未决的事情。
内阁共由五人组成,首辅陆鸿仪任职户部尚书,兼任太傅属官一职,担任着文华殿的主讲官,前两年的时候他还不是首辅,直到前一任首辅犯了些错,弃了市之后才由他顶了上去。
至于其他的四人,在六部兼任着尚书一职,早已有入阁的资质,大多在前朝时候就已升至内阁,一直到新帝上任延续下来。
内阁的五个人齐聚于乾清宫,而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黄坚白也侍奉于一侧。
黄坚白将此次秋闱之中生员写下的策论分于几位阁员,将好五篇,五人轮番看过。
两刻钟的功夫过去,五篇策论匆匆从他们眼前看过,殿内偶有轻声的交流,以及翻动纸张的声音。
见几人差不多看完了,坐在上首的帝王开了口,他对底下的五个臣子道:“烦几位阁老顶了礼部的差事,今年秋闱的策论谈的正是朝中近来争议一事,大人们有何说法?”
这样的场合下,陆首辅顶头开了口,他如今年过五十,眉宇之间早见白发,下颌挂着一络长须,气质儒雅,即便年岁已长,身上却也不见老态,他是建文十三年的探花,入了翰林院之后成了庶吉士,在当年名噪一时,现如今依稀能见年轻时候的器宇轩昂。
他开口道:“这几篇策论都做的不错,虽不至衔华佩实,但文从字顺,行文流畅,都还算过得去。”
何次辅接着他的话道:“都是房官同主考们一块精挑细选出来的,自是看得过去了。”
能挑到殿前的东西,哪里有不像样的。
何次辅说这话隐隐有讥首辅之意,嫌他说了白话。
两人年纪相仿,都是前朝时候就已经煊赫的大官,陆首辅出身不高,祖上数去是军户出身,可何次辅便有些不大一般,生于王侯之家,钟鸣鼎食,心气难免倨傲,自前朝在内阁时,便隐隐作对,一直延续到了今朝。
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,文官们之间的内部矛盾向来难以调和,屁股决定脑袋,两人坐着的位置不一般,想法自也不同。
而且同处内阁之中,首辅的位置却又只有一个,其中的明争暗斗自是不少。次辅觊觎首辅之位,便想攻讦首辅,首辅忌惮次辅的威胁,也要驱逐次辅,这等事情,自从内阁组建以来便从不少。
不过,“矛盾”二字对帝王来说自然是好事。
陈怀衡淡淡地看着他们,也没有想要插嘴的意思。
陆首辅为人和顺,即便听到何次辅的话也不曾羞恼,他不曾理会于他,既而道:“若真要论出篇上佳,那还是这张。”
卷子上面没有生员姓名,他将卷子递给了黄坚白,黄坚白上呈至帝王案前。
陈怀衡瞥了一眼这纸策论,辞藻华丽,烂若披锦,是考官们很喜欢的形式,而且观点切实,一语中地,也并非空有辞藻,五张之中确实最为上乘,比起其余的那些,高出不只一点。
至于这纸上论的,翻成白话来说,通俗无非七个大字,修官道?有钱闲的。
手上有这几百万两白银,做些什么不好,何必另修官道?无非是给了一些官员中饱私囊的机会,官道修期不知凡久,投入银钱又是一笔大开销。
只是这些话,还是太过粗糙犀利,那生员自然不敢写于策论之中,毕竟被有心之人揣测,那他脚还没伸进官场便先断在外面。
大家都是只是来表个态而已,陆首辅选了这篇,便是表好了态。
何次辅也递了篇上去,却与首辅意见相左,南地重要,官道也很有必要。
他是工部尚书,修官道的钱最后来了工部,他自然是要修。
其余的三个阁员,一个跟随首辅,一个跟随次辅,还有一个很折中阁员挑了一篇同样折中的策论。
陆首辅道:“陛下如何作想,您觉着这几篇中,哪篇最好。”
陆首辅在这件事上没什么太大的意见,只是不想要叫何次辅好过罢了。
陈怀衡静默片刻,终于开口:“朕同阁揆意见相一。”
何次辅便大不愿意,开口便论起了官道如何如何重要,好似不修官道,便是舍了江浙一带,他言辞激烈,说起话来也仍铿锵有力。
首辅没有说话,倒是那个方才同他意见相同的李阁员开了口,何次辅说一句,李阁员便回一句。
说着说着快吵了起来。
这样的情形并不算少见,很多的国家大事就是在乾清宫中这样吵吵闹闹的议了出来,乾清宫吵完了,到时候若他们意犹未尽,回去了内阁值房里头碰了面还要吵。
陈怀衡倒也不曾打断他们,甚至饶有兴致听着。
眼看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快说昏了过去,陈怀衡撑着下颌,看着他们气定神闲开了口:“如今西边河套常有鞑靼侵入。”
两人齐噤了声,殿内归于一片诡异的死寂。
大昭地大,周遭不少的部落都在觊觎。
当初北边也常有蒙古俺答骑兵入侵,算起来,那年陈怀衡仅十六岁,便已经面临了国家危难之际。
大概是听说了东边帝国由一个小儿和妇人治理,北边的俺答便陷入了躁动之中,早在灵正三年,陈怀衡登基的第三年,北边便已经不安生了,时常有人俺答士兵侵入边境地界。
那时朝政还不在陈怀衡手中,现如今回想起来,少年时他亲自批改过的那些奏章,旨意从来都不出于自己,而是听从首辅、太皇太后,甚至是身边的掌印太监。帝国不会任由一个稚童为非作歹,即便陈怀衡到了十五岁,仍旧只是群臣和太皇太后手中的傀儡帝王。
一直到灵正六年,当了六年的皇帝的陈怀衡已经十六岁了。这一年,大昭北部危机到了空前严重的状态,蒙古骑兵势不可挡,甚至要直逼京城,他们的进攻紧迫迅速,已经连续攻下了京城外围的好几座城池。
命运而行,一切事情的发生都不是没有征兆。
少年帝王或许早在十三岁那年,蒙古骑兵第一次进犯边境时,就已经意料到了结局,然而,一切都在悄然行进着,他洞悉到了结局,却无法挽回。
生灵涂炭,敌寇都快打到了家门,陈怀衡好像只能眼睁睁看这一切发生。
他或许也早就料到了有朝一日要天子守国门,要御驾亲征。
后来,他开始习起了武功,寅时一刻就起了身在乾清宫的后苑之中习武,读书之际,还要看孙子兵法之类的兵书。
不过,他当然也没愚笨到叫自己习得一身武功而后冲锋陷阵,他只是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够强壮到撑过将来那一段艰苦的时光。
他的少年时光,没有一刻时间是闲暇的。
唯一得空的时间,大约是春日负暄,有幸赏得院中美景。
他所做的一切,都被身边的宫女禀告给了太皇太后。
她好像不能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些,便是蒙古有骑兵,也不至于让他一个小儿亲临战场。
然而,却不想仅仅两三年的时间,蒙古骑兵就已快直逼京城。
陈怀衡亲自上了战场,他要亲自北伐。
朝中、国家气氛低迷,他们也不奢求陈怀衡能打什么胜战回来,如果他的出现能让将兵、百姓增长士气,这便足够了。
群臣们便怀揣着这样的心情将陈怀衡送上了战场。
若他能活着回来最好,若是活不了的话......他还有兄长和弟弟能继承衣钵。
可叫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,仅仅过去了半年,陈怀衡大获全胜、班师回朝。
北方长达三年被蒙古铁骑骚扰,笼罩在大昭上方的阴影终于在此刻被一扫而空。
举国上下陷入了一阵狂欢,而歌颂的对象便是这英勇的少帝。
帝王初次展露了自己的锋利,群臣们不以为意,可待发觉过来之时,他已经成了一只伸着爪牙的虎豹。
陈怀衡凭借着这一次的北伐,在朝中占据了一席之地,站稳了脚跟。
从前北方有蒙古骑兵,而现今西边河套一带有鞑靼侵扰。
难道现如今,他还要再来一次御驾亲征吗?
天子守国门,是功绩,何尝不是莫大的讽刺。
陈怀衡神色不明,将手边的东西给了黄坚白,让黄坚白拿给了那些阁老,他看着他们道:“这是昨日从西边来的军务,套寇袭来,诸位阁老觉得呢,现如今是该修官道,还是拨军需呢。”
不同于前任帝王的优柔寡断,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帝王,心中有了成算之后,很快就会将事情办妥下去。前些时日他一直拖着,也只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,一举将事情敲定,不再给他们来日再提的机会。
军务甩到了他们面前,又有前车之鉴,在这等情形下,也该知晓做出何种抉择。
陈怀衡问道:“可还有异议?”
果不其然,在看到这东西之后,他们便没话再说了。
这场内阁会议到此结束。
里头在议着国事,妙珠便守在门口,现下是午后,她看时间还早,便去尚膳监那边端了一碗汤羹回来。
里面差不多持续了约有半个时辰多的功夫,妙珠从外边回来的功夫刚好结束。
大臣们从里头陆陆续续出来。
妙珠见他们散了场,便端着汤羹进了乾清宫中。
妙珠走到了陈怀衡的身边,问道:“陛下受累了,可要用些汤?是奴婢方才去尚膳监端过来的。”
陈怀衡朝着桌案微扬下颌,示意放下。
妙珠将汤羹放在了桌前,才刚打开汤盅的盖子时,方才离开黄坚白去而复返,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太监,看其模样身形,大约才十六七岁的样子。
妙珠被这突然发生的事情吸去了视线,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小内监的身上。
他的相貌生得竟极为出色,男生女相,形容迤逦,身形纤细修长,眼眸似秋水般清澈。
妙珠一时之间竟看晃了神。
黄坚白还是不大死心,想着送人到陈怀衡身边服侍。
前朝几代时候,服侍在皇帝跟前的都是内监,端茶送水的、掌管内务的,哪些不是太监。
只怪太皇太后。
她不喜欢内监,或许是害怕出现帝王阿附太监的事情,又或许是单纯地瞧不起他们这些没根的人,当初黄坚白侍奉在陈怀衡的身前,可她却毫不留情将他赶出了乾清宫,而后让那群毛头大的宫女顶替了他的位置。
她就这样在摇篮之中切断了太监和皇帝产生亲密关系的途径。
她是一个很厉害的妇人,不得不承认。
黄坚白无可奈何却又心有不甘,到了现在也仍旧不大安生。
他也没什么其余的心思,只是想让皇帝的身边能跟着几个太监,得些恩宠便是够了。
他选出了相貌上乘的小内监,这内监平日在内书堂读书,才情什么的自是不用说,比一般的小宫女是高出太多,心细手巧,十分省心。
他顶着陈怀衡的视线,解释道:“陛下,这内侍是我亲自调.教出来的,心思细腻,机灵聪明,您要不留在身边瞧瞧看呢。”
妙珠站在陈怀衡的身边看着他们,大概也猜出了黄坚白的意图。
他应当是想着在陈怀衡身边塞人。
陈怀衡眉头微蹙,显然是不喜黄坚白这样的举动。
他刚开口想让人他把人领走,黄坚白却兀自先开了口,他对那个小内监道:“往后你就留在陛下身边好生伺候着,若是伺候不好陛下,也不用回来了,自己寻道墙撞死了好。”
说罢,黄坚白便头也不回地跑了,显然是破罐子破摔,耍起了无赖。
他留下这个小内监,若是能在陈怀衡身边活着最好,活不下去,陈怀衡要打杀了也随意。
反正做这么一件事情,怎么着都不亏。
殿内安静,陈怀衡的视线落在殿中那个小内监的身上,他被黄坚白丢了下来,面上有几分惶恐之色,顶不住帝王犀利的视线,缩着脑袋怯声喊道:“陛下......”
陈怀衡看着那小太监的脸,却发出一声冷笑:“把朕当什么了。”
前朝有些帝王男女不忌,朝廷秘闻之中,有内监爬床之事。
看黄坚白这样子,显然是想往他的身边塞那种人。
陈怀衡收回了视线,宣判了他的死刑,他道:“既他主子不要他了,让人拖出去杀了。”
妙珠反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陈怀衡这话是对她说的。
那小内监听到陈怀衡的话后,竟也没有哭天抢地,只是咬唇低泣,讷声求饶:“陛下饶命啊......奴婢一定会伺候陛下,当牛做马也使得。”
陈怀衡没有理会他的啜泣,只是斜眼看向了妙珠:“聋了?”
妙珠终于缓回了神来,她嘴唇又张又合,显然是想说些什么。
陈怀衡自然知道她的意图,然而只冷哼了一声:“自己活不出人样了,还管上了旁人。”
妙珠没因这话羞恼,她嘴角扯起了一个笑,鼓起勇气道:“陛下不喜欢他,莫不如就让他回司礼监吧。”
陈怀衡笑了一声,拿起汤匙,汤匙碰撞汤盅,偶尔之间发出清脆的声响,在此刻格外明显。
他道:“行,你说的,朕看如此尽心,那就全你一回心,让人回去找他的好大珰去吧。”
妙珠以为陈怀衡竟是真的发了善心,刚想谢恩,却见那小内监情绪激动,哭喊了起来。
方才陈怀衡说要杀他,倒还不见他这般,让他回去,反倒哭得厉害。
“陛下,奴婢不回去了!掌印既让奴婢服侍陛下,那断没有再回去的道理了!奴婢死也是陛下的人啊......”
若是被黄坚白知道他被陈怀衡赶走了,他到时候只怕是要将怒气全都撒到了他的身上,只怕是要比死都还可怕。
妙珠没想到竟会这样。
她以为,若是回去司礼监便是好事,就像是她,若是她回去司衣司的话,她一定很高兴。
可是,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裴嬷嬷。
陈怀衡不为所动,道:“那没办法了,有人为你求情了。”
妙珠意识到自己犯了错,她马上跪了下来,道:“陛下,奴婢错了......错了。”
她不该多嘴的。
陈怀衡没有用手中那碗汤羹的意思,只是用汤匙不断翻弄着,他叹了口气道:“哎,妙珠啊。你知道吗,他来是想顶替你的位置,你们两个人只能活一个啊。”
他说到了这里,竟是笑了,放下了手上的汤匙,而后侧身看向了妙珠,他问:“你不想让他死,那你想死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