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月三上巳,天清日和,宜出游。
言朝息在孝中,这孝却戴得囫囵。
言荞孤儿出身,寒窗数年着朱袍,拜金殿,本应门生弟子天下,荣登太庙。
他的骨灰最后却沦落在了宋家橘园里。
奠仪中,无子摔瓦盆,挂阴幡。
宋端娘日渐清醒,每每宋老太君旁敲侧击,问起君都言荞反诗一事,她便闭口不言,眉间郁色夹杂些许疯癫之兆。
宋老太君见状便不再问,因与君都鲁国公宋府有怨,凤玱宋府已经十年不与之来往,古怪的是她留在君都的耳目也迟迟不传信回来,便下了决断差人亲自去打听一番。
张祷出发前手欠,摸走了凌霄院小厨房紫芙做的豆酱。
紫萝气得拿扫帚撵人,他却嬉皮笑脸道这是言姑娘的报酬。
他保证,言姑娘是除了宋老太君外第一个知道消息的人。
言朝息要去谢家的云嵘山庄赴春日宴。
言朝息与谢弗樨并不相熟。
但薛仲桃与宋老太君说情,要让她与这些个及笄的女郎们做个翠叶小伴。
这是要让她在凤玱世家夫人与小郎君们面前过个脸,好日后婚姻相配的意思。
宋老太君鸩杖点地,眸光微敛:“朝朝儿拘束在院里太久,是该与相仿年纪的姑娘们纵歌春宴,好好活泛。”
言朝息静默颔首。
做衬托女郎们的绿叶,实则是挡箭牌。
宋栀宁听闻此事,在病榻上拊髀大笑,直笑得面色发白喘不过气来,吓得金盏差点又要去请大夫。
她趴在言朝息的膝上戏谑道:“朝朝儿,我不知你的仲桃姐姐是真为你好,还是也拉你一起下水……”
言朝息悄悄掐去了宋栀宁头上一根白发,笑道:“你莫要幸灾乐祸,我下次定也拉你入伙。”
宋栀宁捂着胸口从她膝上仰起:“我才不去,儿郎们才多大,哪有羡春楼的八宝糯米鹅颈长呢?”
言朝息识了曲中意。
她心中一动,掀起宋栀宁的枕头抓出一本《公主的一百零八个俏夫郎》。
“这是何物?”言朝息揶揄道。
二人闹红了耳尖,久久争抢着那话本,最终决定夜点烛,你一句我一句,猜那谪仙公子如婴臂的物什究竟如何雄厚,春雨眠船的时辰长短。
紫芙欢喜得很,提前三日画好了双环望仙髻的图样,捧出压匣底的珍珠蝴蝶银头面与言朝息瞧:“姑娘这回,定可冠绝。”
言朝息小心折好图样放进妆匣:“春日宴的主角,自然是弗樨姐姐。”
谢弗樨去岁及笄,不知为何迟迟不与婚配。
谢家这场春日宴,是在点婿呢。
谢弗樨立于朱楼廊桥阑干处。
她的发髻上魁紫玉钗在阳光下发润发亮,曦华锦做成的菡萏色曳地长裙角上,金线绣成的合欢花熠熠生辉。
春寒料峭,她外罩了一件雾白青碧晕合的广袖外裳。
眼前的镜湖水榭传来阵阵笑闹。
谢弗樨望着远处正在投壶的霜练色锦衣少郎,唇角勾起若有似无的弧度。
“姑娘,该去飞花阁了。”丫鬟捧着盥盆候在身边,水面浮着新摘的赤芍花瓣。
谢弗樨将手浸入温水中,腕上紫玉镯磕在盥边,发出轻灵一声,忽闻湖心传来喝扬声,盖了过去。
那霜练锦袍少郎正握着三支羽箭。
他手腕一丝不抖,三箭齐发,正中靶心。
这玉面少郎出手连胜,让其他郎君顿时脸色难看起来,谢家长孙谢琚笑着上前调和一番。
谢琚在凤玱城素日是何等清傲之人。
在族学中写一篇政文便撕毁一篇,这时却恨不得弯腰俯首对那少郎。
围观女郎们稀罕不已,纷纷掩扇私语,让迟缓而至的言朝息听了一耳朵。
“这是谁家的小郎君?看来今日头筹非他不可。”
“听谢郎君说,这可是谢家自君都来的贵客,这等风姿,兴许是哪位王孙侯门的郎君呢。”
“诸位姊姊不知,我呀方才朝小丫鬟打听,这郎君来云嵘山庄有些时日了,却好难伺候,只吃胭脂米,只饮谷帘泉,我家阿弟都没这般毛病呢。”
……
言朝息握着绢扇缩在边角,认真打量着这位小郎君。
那少年背影虽骨瘦伶仃却身姿不俗。
他正取帕子拭汗,左手骨节清晰,长指如白瓷,偏食指内侧有一粒红痣,像极了美人眉心一点朱砂痣,蛊惑人心。
言朝息轻扇着扇子的手顿住了,那些梦中记忆如潮,皆涌回脑海。
他是谁?
言朝息窜头窜脑欲瞧一眼那人正容,却听见后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。
“朝息,朝息妹妹?”薛仲桃唤住了言朝息。
她穿了件素雅的桃夭色衣裳,神色浅浅,淡笑拿玉扇轻轻敲了言朝息的双螺髻:“弗樨在飞花阁等我们呢。”
言朝息欣然回应薛仲桃,仍满腹猜疑,不知不觉跟着已然及笄的女郎们走向飞花阁。
阁中,玉树琼枝花香扑鼻,夕阳透过琉璃顶映在几尾红鲤池缸中,光彩漪漪。
那飞花阁半边,竟是谢家费劲打造的琉璃花室,琉璃品相剔透。
谢弗樨言笑晏晏,立于群花中,端的是大家族长女风范。
半数郎君与女郎迎了谢弗樨而去,言朝息却只对这头顶琉璃感兴趣。
据说这琉璃图样,沈家只出孤品,万两黄金不换。
凤玱城中央的标志性建筑翠微琉璃塔,也是沈半城手笔,宋家也不敢如何精益豪奢。
“诸位姊姊与郎君,该换个玩法了。”
谢弗樨起身,侍女们捧着漆盘鱼贯而入。
盘中之物却令满座哗然:东岚开阳商船队所测的星象原绘,西冥国鸵鸟的如瓮蛋……
珍宝在前,言朝息却怔怔看着那副印了仙池客私章的茅屋野狸戏蝶图。
仙池客的私章有一缺口,是言荞握着言朝息的手刻歪的。
而那茅屋,还能影影绰绰瞧见一对夫妻,妻在拨弄着算盘,丈夫却故意笼着烛光。
门前扑蝶的野狸眼眸可爱,偏额上翘起一缕毛。
那是言朝息自己。
言荞这个状元郎做得很没出息。
他俸禄微薄,养家糊口便多数皆靠宋端娘的嫁妆打点,与宋端娘有了龃龉后便时常在书舍委屈画画,竟也闯出两分名头。
昔日夫妻意趣,小家之乐,如今竟沦为彩头。
镜湖水榭的灯火亮了些。
谢家的春日宴定了两日,云嵘山庄离凤玱城路途较远。
今夜,女郎们将会在山庄夜话歇息,少郎们纵酒放歌。
“规矩倒也简单,只要在明日金乌落山前找出我藏好的三颗南海明珠,这彩头便由谢家赠予汝等。”谢弗樨笑眼如月牙。
“诸位若是寻不到也无妨,顽弟妹又藏了九只琉璃做的走地飞禽,是而规矩还有一条便是三只琉璃宝物可兑一颗明珠。”
围观的郎君们神色飞扬。
“弗樨姊姊,小儿游戏竟也能搬到春日宴上么?这也太简单了一些,我定能找到那三颗明珠。”
“敢问谢女郎,这明珠与琉璃走地飞禽何以丈量?”
……
有人起了兴致,却也有人神色不屑。
针对那些旁敲侧击的话,谢弗樨但笑不语,她的眸光瞥向了端坐花凳上饮茶的薛仲桃。
而言朝息恰恰注意到人群中那霜练色锦袍少郎忽地失了踪迹。
凤玱谢氏虽是稽州谢氏分支。
但家世显耀,财大气粗不输宋家。
言朝息寻了个睡姿不雅的借口,便与同龄的姑娘们道了分别,而紫芙自他们用夕食时便先去院中铺整。
一日下来,凤玱城权贵皆认熟了脸,春日宴与言朝息交好的“绿叶子”姑娘们便是彼时在族学奚落她的那批人。
言朝息脸皮厚比城墙,秋瞳盈盈变着法夸赞别人衣裳好看,珠花也好看,一个晌后就赢得了小姑娘们满口的“朝朝儿”。
言朝息觑了眼飞花阁上挂着的言荞的画。
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夺了这彩头。
夜月下,弯曲的朱廊仿佛无穷无尽,于前提灯引路的小丫鬟走到镜湖西南处的水榭前便顿足不前。
她遥遥指了指一处挂玉牌的院落示意:“这便是言姑娘今夜的住所了。”
言朝息摆了摆手,拒了小丫鬟递来的纱灯,却见那小丫鬟犹犹豫豫,终是提了一句:“言姑娘莫嫌,这原先是薛姑娘的住所,薛姑娘府里有急事,便暂且回去了。”
“你说的,薛姑娘,可是知州薛大人膝下长女?”
“正是如此。”
言朝息放心一笑,让小丫鬟先回去便是。
薛仲桃姐姐对她最好不过。
镜湖水榭竹帘被夜风掀起。
言朝息方才与小姑娘们饮了果子酒,脸上潮热不已,她跳着拾级而上,想去水榭坐会吹吹风。
走着走着她脚步却逐渐放缓,只因水榭内阁花窗纱中隐隐约约灯烛如豆。
花窗被夜风吹开半扇,那白日见到的射箭魁首少年身着件玄色窄袖衣裳,烛光下眉目冷峻犀利。
他左手拿着块绢帕,包着一片琉璃碎片,寸寸直逼埋首膝前人的要害之处。
膝前的少年年龄似乎与他一般无二,穿着白日那身霜练色锦衣,不同的是那少年浑身配饰雍容显贵,腰间金革带配了九龙戏珠白玉璧,发顶的鹤冠镶满珠翠。
面对玄衣少郎一下又一下的剐刺。
霜练锦袍少郎终于“扑通”一声歪倒在地上,发缨滴血,洇湿胸前白羽麒麟,他紧紧阖目,嘴唇发紫。
是一张几乎与玄衣少郎九分相像的面容。
想是察觉有人一瞬的窥探,玄衣少郎侧首看向花窗。
那是双极为冷清凉薄的丹凤眼,眼睑轻薄,唇角下撇很是不虞的模样。
他挥掌之间,琉璃碎片直朝言朝息脖颈而刺。
言朝息迅速蒙着脸跳下台阶,朝飞花阁狂奔。
她这是什么运气!
隐约间却听见一只金箭擦过耳边,与琉璃碎片相撞。
染血的琉璃愈加四分五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