仲夏端午,烹鹜角黍。
宋嘉澍是在这一日夜间出生的。
白珠珠每逢此时心里便堵得不行,她念叨着“恶月恶日”,自己合该再熬一熬,等值日星官取牌,再将宋嘉澍生出来。
这是生怕误了宋嘉澍未来状元郎的运道。
“他又不是芦鸡蛋,还能憋的熬的,若是麒麟送子,何拘于哪个时辰。”宋老太君眼神中带着一丝无奈,晦黄的眼珠微微上翻。
宋嘉澍充耳不闻,只埋进碗里吸溜粥,嘴里塞得鼓鼓的。
宋老太君今岁端午好大手笔,包下了沈半城的琉璃画舫,要在绮罗江上游水一日。
虽说是为他庆生,但族学的学子与女郎们都可过去。
“你们这些小辈也莫要成日藏在院子里,都去江上瞧瞧龙舟,去羡春楼吃吃“五红”,午后再回府蓄兰驱瘟……”
“嘉澍,今日虽是佳日,也要仔细照顾妹妹们,可记住了?”
宋老太君高坐明堂,手中鸩杖点了点地,严肃训诫了一番整装待发的宋嘉澍。
宋嘉澍应了,低声催促着帘外的宋栀宁,却被她瞪了两眼。
宋栀宁一动也不敢动,因为言朝息正垂首为她系上腰间的赤白丝囊。
今日三人穿的都是新衣裳。
言朝息与宋栀宁还未及笄,年龄相仿,编的也是简单的双螺髻,髻心各缠着串珊瑚珍珠链,尾坠银铃或睡兔形的羊脂玉。
缨结与发带颜色亦不同:宋栀宁是明槐色,言朝息是青冥色。
言朝息还在孝期,穿得也素淡。
一身天霁色百迭裙,群面用银线绣了团团祥云,行走时似裹着雾气。
宋栀宁则是惯常的浅苕荣色洒金襦裙,衣摆用五色彩线绣作百花绕蝶图案。
宋嘉澍有些不耐:“你们女儿家真是……”
他在言朝息理好腰间丝绦的一瞬间,就卷着宋栀宁的袖子往外飞奔。
少年跑得太快,风有些刮歪了头上的青玉竹节纹镂空冠也不知。
明知宋栀宁跟不上,宋嘉澍却笑得肆意,将身后宋老太君的怒吼丢在耳后。
绮罗江面晴光潋滟,碎金跃动,龙舟与凤艇上挂着的红绸掠过水面。
画舫阑干处,沈昙低着头,言朝息踮起脚往他冠边簪了朵赪红色的丹若。
丹若娇艳,更衬得少郎如鹤,在人群中容貌夺目。
宋嘉澍却蹲在一旁垂着手眺望江面驶来的龙舟,脸拉得比锅底还长。
他额间束着一条绣金镶玉珏抹额,在晴日下熠熠生辉,青袍摆绣苍竹。
只要不说话,打眼一看是何等唇红齿白的富贵少郎。
“让伯莲来鸣鼓助威,谢琚是脑子进水了罢。”
“唉,沈二哥一个成日辟谷修仙的,周焱又是个蒲苇精,谢琚素日就嘴皮子上下一动,闻澜罢,走路跟个女郎似的,我们这回要输定了。”
宋栀宁在宋嘉澍身后蹦跶一下,吓得对方差点歪进江面:“宋嘉澍!你自个儿还不是一样,饭吃得比谁都多,一到要用力气的时候跟个姑娘似的。”
宋嘉澍抱紧了阑干,捏着随风飘荡的发带,转身道:“今日天公助我,吹的是东风,就算我们赢不了承平侯世子那艘龙舟,我们也一定比你们的凤艇快!”
听到“承平侯”后,宋栀宁脸色煞白起来。
言朝息见状,拿手中的绢扇敲了敲宋嘉澍的抹额,惹得他故意抱头痛呼一声。
“表哥别再胡闹了,待会便轮到你们上场夺标,为着栀宁那份,也得挫一挫顾侑初那艘龙舟的锐气。”
“我与栀宁还轮不上今岁凤艇竞渡,倒是仲桃与弗樨姊姊各领一艘,竞渡为次,嬉一嬉春水也是别来生趣,你们划龙舟的郎君就不一样了,还有张在竹先生的编稿彩头呢,更何况,嘉澍表哥……也不想在仲桃姊姊面前丢面罢。”
言朝息朝宋嘉澍笑得玩味,手中扇柄斜斜指向画舫舱中被众星拱月的薛仲桃。
那船舱中的女郎很是敏锐,朝言朝息的方向浅笑颔首。
她一袭绯色箭袖伶俐短打,长发以白玉桃花簪高束脑后,双眸如潋滟春水。
宋嘉澍的脸腾一下熟成了虾子。
他双眼燃起,高昂出声,拍了拍沈昙的肩:“张老头好歹是衡安元年的状元,官拜首辅,他的手札编稿……肯定可值钱了!沈二哥,我们这回一定要夺标!”
沈昙没有理会宋嘉澍。
江风掀起天霁色裙摆,沈昙默不作声往左半步,替言朝息挡开身前故意推搡的少郎。
顾侑初领着一群赤色衣袍的少郎。
他同样额间绑着赤色麒麟抹额,那双与宋栀宁有些许相像的鹿眼中却带着嘲讽,冷哼一声。
他们前一日在族学少郎气性上头,打赌龙舟竞渡若是输了,便要绕着凤玱城裸奔。
顾侑初觉得这把妥了,毕竟对方阵营一帮病秧子与嘴皮子。
宋嘉澍捋起袖子,恨不得扯过顾侑初的衣领将他揍一顿:“你瞧瞧他这鼻孔朝天的样!”
绮罗江畔,陆琉已经在呼号少郎登舟。
“龙舟竞渡,不仅有驭浪,鼓节,乘势一说,最重要的是合众为一……”言朝息着急补充道。
沈昙点了点头。
宋嘉澍却紧张得手脚发颤,一句也没听进去,下画舫时险要挂在沈昙半边身子上。
“言姑娘与闻同窗说的一模一样。”同样一袭青袍的周焱经过道。
“放心罢,言妹妹。”谢琚从来自信,他昂着头道。
“朝朝儿,我会尽力不拖后腿的。”闻澜经过言朝息身旁悄声说道。
言朝息与闻澜相顾一笑。
后续的少郎同是意气风发,相互击掌助威。
绮罗江畔的人群呼扬着,他们今日开了赌盘,不过是小营小利,薛济源不会管得太紧。
随着高坐看台的薛济源挥袖,唱官呼喝,铜锣一敲,江畔寂寥无声的人群如水溅油锅,登时伴随着七艇如离弦之箭般飞出的龙舟欢腾起来。
鼙鼓如雷,龙舟兽头凌处浪潮似雪,言朝息举起瞭镜,看见那青龙飞出深深杨柳渚,直破烟波,至月华楼,再到翠微琉璃塔,与赤龙速度不相上下,二龙已远超其余龙舟。
打头的宋嘉澍像个呆子,麻木晃动着浆板,他的余光处,震惊地看到身后诸人快到出现残影的桨板,一并薛伯莲的捶鼓声像雷点,人心大振。
说好的蒲苇精,辟谷仙,闻娇娘呢?
所以最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原是他自己!
沈昙低声在他背后幽幽念道:“宋郎君……你再不划,薛姑娘就看向顾郎君了。”
青龙险些与赤龙相撞。
赤龙舟领头的顾侑初飞来一个眼刀。
宋嘉澍硬生生扯出一个笑,想象身后有水鬼追杀,奋力划着桨板。
他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,好似迷眼看到了锦标旁坐于莲叶上的薛仲桃。
粉面娇娆的姑娘向他伸出手,轻启朱唇:“你希望我唤你宋郎君,还是,澍—郎?”
“啊!”
宋嘉澍像头咆哮的疯犬,手中挥舞的桨板掀起江水,淋了沈昙半身衣裳。
沈昙嘴角微抽,想起了言朝息在他上舟前的密语。
“沈二哥,嘉澍表哥向来懒散,要是实在扶不起他,你便稍提一提薛姊姊就是了。”
沈昙的束发也被浇湿,看着身前的宋嘉澍划舟节奏已偏向蛮力。
他暗忖,这办法虽然管用,好像……也不是什么好事。
身后诸郎君看着突然癫狂的宋嘉澍亦不明所以,还是咬紧牙跟上了他的桨板节奏。
同样被掀了一身水的谢琚怒然咆哮道:“宋嘉澍,你吃错药啦!”
南定十七年,五月五,宋嘉澍的生辰。
宋嘉澍夺过了顾侑初欲换上的新衣,笑得张扬欠揍:“我要喊全城的百姓来瞧瞧,承平侯世子顾侑初,今日裸奔!”
顾侑初神色灰丧,狠狠瞪了宋嘉澍两眼。
宋嘉澍叉腰看着那艘十年来第一次夺魁的青色龙舟,眼神从胆寒转向了亲切。
他先是在听得不耐烦的宋栀宁面前炫耀,后逐渐挪动脚步,走向了心中恋慕的女郎身边。
画舫阑干处,好些小厮或姊妹与有荣焉,纷纷为郎君擦拭着束发。
已经换好一身衣裳的闻澜靠近了周焱。
周焱家贫,自然是潦草擦拭便罢,但他嗅觉敏锐,一下就闻到了身后若有若无的兰香。
他旋身一瞥,敛不住锋利的眼神。
“周兄的束发上有根草。”闻澜负手懦懦道。
“多谢……闻同窗。”周焱拱手道。
二人疏离客气万分,两步旁的沈昙与言朝息却不然。
沈昙背风坐在花杌子上,却与身后的言朝息告状:“宋郎君是赢了,我却成了落水鸡。”
言朝息用绢帕轻轻拂拭了一番他的乌缎长发,朝宋嘉澍嗔目不已。
她想,自己应该把宋嘉澍一脚踹飞进绮罗江,让他也尝尝落水的滋味。
宋嘉澍在恢复女郎装束的薛仲桃面前赤耳红面,大肆吹嘘着方才夺魁的激烈之处。
他的眼神落在愣头愣脑的薛伯莲身上,薛仲桃接过了侍女的绢帕,正为一母同胞的兄长拂拭额发。
宋嘉澍心底发酸,却无视了腰侧朝他递来一方锦帕的薛叔蓉。
“诶,仲桃,你的簪子!”
谢弗樨轻唤一声。
方才江畔卷起一阵风。
想是薛仲桃换衣裳时发髻松散,发间的白玉桃花簪便无声坠到了江中。
薛仲桃倚着朱漆栏杆惊呼,面色煞白起来,她捂着心房看向薛伯莲:“哥哥,那是阿娘去世时留给我的!万万不可……”
画舫将要靠岸。
她捧面啜泣起来。
宋嘉澍瞧着伤心哀恸不已的薛仲桃,索性解冠,外裳狠狠朝甲板摔去,他先薛伯莲一步爬上阑干,“咚”一声跳进了绮罗江。
“宋嘉澍!你个傻子做什么去!”人群中的宋栀宁大呼道。
他从年少险些溺毙后,就学会了凫水。
绮罗江下,宋嘉澍拼命朝着簪子可能坠落的方位摸去,翠绿的江水朝他眼眶打去。
幸而薛仲桃的白玉桃花簪夺目,再加之画舫游驶较慢,他在画舫底下的泥礁找到了簪子。
他心中正窃喜自己这英勇之姿,挥臂朝江面游去时,却无意瞥见画舫底部绑着个蜷缩的人型物什。
宋嘉澍被心中的想法吓了一跳。
他握着簪子朝那东西奋力游去,近距离瞧见后,心脏骤停,差点憋不住气息,险些呛死。
那画舫底部绑的东西,就是人!
那具尸体,更准确的说完全失了头颅,仅着一身宋氏族学青莲服制,被紧紧用缰绳绑着,颈部的白骨清晰可见,血水却已经被江水晕透,裸露的皮肤也泡得发白发皱。
宋嘉澍这回真觉得像是背后有水鬼在追杀,用着比龙舟竞渡还大的力气朝江面游去。
浮在水上的薛伯莲疑惑看向魂不守舍的宋嘉澍,困惑道:“嘉澍,我找不到你,你去哪了?怎么像被人追似的。”
“画舫……底……底下。”
“有同窗……死了!”
宋嘉澍朝画舫阑干处探头的言朝息与沈昙大声呼喊。
他嚎啕大哭起来,极想把手中的白玉桃花簪销毁。
这个生辰,他不过啦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