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有人开口回答,宴客厅内一时无声。
岑老爷子轻咳一声,抬手一指,粗哑的嗓音响起:“本来还差你一个,现在都来齐了。”
说完也没看自己这个大儿子,撑着扶手站起来,朝众人吆喝:“人都齐了,走吧,开宴。”
岑夫人朝王嬷嬷嘱咐一声,招呼宾客们前去宴厅,去请李郦时,她向岑亭泊使了个眼色,示意他去搀扶岑老爷子。
待见岑亭泊明白了自己意思,与岑老爷子一同走时,她这才转向李郦,却见李郦目光落在岑移舟身上,甚至还朝他走了一步。
“左相大人公务都忙完了?父皇竟然肯放你回来?”她的语气听着有几分难以置信,有人却听出了针对的意思。
像是在挖苦他。
岑移舟像是才看到这里还有个明黄公主一般,朝她微微鞠躬,不冷不热地喊了声公主,语气淡淡:“陛下特地批了假。”
岑夫人忽地出声:“那今晚寿宴过后,裴卿就不要走了,直接在府里歇下吧?”
她说得恳切,任谁听了,都会觉得她是在关心自己的孩子,怕孩子累着。
宾客们心照不宣地静静看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子俩,等着岑移舟怎么回这句话。
他不在岑府住是上京城人尽皆知的事,其中缘由并未有人清楚,但见这一家人生疏客气的样,都在好奇这家子人究竟发了什么,才会使得一家人关系如此尴尬。
岑移舟听到这句话,偏了头看去,向光的侧脸轮廓清晰,阴暗那面,却叫人生出一种怎么都看不透的寒意。
他看过来的眼里分明没有丝毫情绪,可岑夫人偏偏看得心头一颤。
几个月不见,他身上那股子骇人的气势更强了。
“这就不劳岑夫人操心,陛下只批了两个时辰的假,寿宴结束,就会回去。”
这话一出,宾客们在心底嘀咕,是得多忙,寿宴结束还得回去。
有小厮走来,将巴掌大的木盒呈上。
岑夫人没有在第一时间去接,面上的笑快要挂不住。
小厮一直举着,仿佛她不去接,他就一直站在这。
小厮身后便是岑移舟,不过三步之遥,站在那,似一座大山,压得岑夫人喘不过气来。
她正要拿岑老爷子做借口忽视岑移舟送上来的寿辰贺礼,却见两人早就不见了身影,一回头,那么多双眼齐刷刷看着,她不接,变成了她的不是。
她只好问:“这是……”
岑移舟开口道:“南海夜明珠。”
宴客厅瞬间阵阵倒吸气声。
有人忍不住小声出口:“南海夜明珠,价值千金,有价无市,寻常人家是买不到的。拿夜明珠来当贺礼送给继母,这看着不像是关系不好啊。”
岑夫人确实没想到岑移舟会送这么贵重的东西,示意王嬷嬷接下,面上笑道:“只是个寿辰而已,裴卿不必太过花费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,便听到他漠然加了一句:“陛下所赐,放在库房搁置得久了,拿出来见见光。”
他这么一说,王嬷嬷接也不是,不接也不是。
像是随手挑了件东西扔给她,可这还是御赐之物,谁敢不接?
李郦瞧见王嬷嬷僵滞的手,嗤笑一声:“陛下所赐,还不接下?”
王嬷嬷一哆嗦,隐晦地看了一眼岑夫人,见到她做出收下的手势,立刻摆出笑脸,道:“奴婢替夫人收下这颗夜明珠,谢过陛下。”只字未提岑移舟。
随着岑夫人一声入宴,这场热闹结束,宾客们看得津津有味。
李郦走在最前端,岑夫人稍稍错后岑移舟一步,侍女跟上,走到宴厅时,席面上已经上完美酒佳肴,只有岑老爷子一人坐在那,岑亭泊不见身影。
说是岑夫人才是这场寿宴的主角,但有两位地位不一般的李郦与岑移舟在,多少得顾虑到他们。
待李郦先入了座,众人才陆陆续续坐下。
很快有人察觉到少了两位小辈,仰头去问:“岑二公子与江小姐似乎还没来,我们再等等?”
江母坐在这人边上,她刚说完,汤嬷嬷附耳道:“岑公子去叫小姐了,很快便来。”
一说到这俩人,话音刚落下,人便来了。
俊俏的少年郎牵着一位妆面素雅但难掩娇艳的女郎走进来,那一瞬,他们成了全场的焦点。
与其说这是为岑夫人寿辰而设的宴席,不如说是为介绍这对即将结为夫妻的才子佳人而设。
瞧着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们身上,岑夫人满意地点了头。
“当真是般配呢。”李郦扬起了唇,笑意却不达眼底。
她这话没收音量,坐在她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楚。
“听说岑二公子与江小姐的婚事就在一月后?短短一月,两件喜事,岑夫人,你的福气在后头呢。”
岑夫人跟着说,一直瞧着自己的儿子,笑意扬起:“这俩孩子走到如今,不容易啊,我呢,就等他们成家,享享清福。”
待两人走近,岑夫人朝他们招手,叫他们坐过来,已经预留了位置。
江母先落了座,她那边已经没有位置。岑夫人与岑老爷子并排坐在主座,左侧首位是李郦,右侧首位坐着岑移舟,他那正好空着两个座位。
江卿月走在右侧,若是就这么坐下,她便要坐在岑移舟与岑亭泊之间。
还未等她开口说坐在左侧,岑亭泊已经绕过来,先让她在左侧坐下,自己坐在右侧。
落座时,他低声唤了声兄长,这次岑移舟没有应他。
宴席间觥筹交错,交谈甚欢。
江卿月听着,却觉得只是些客套话,你吹我捧,话里有几分真意,只有说话的人自己知道。
这场酒席吃得格外漫长,岑亭泊被叫着敬酒,顾不上她,她便自己一人吃闷酒。
忽地听见汤嬷嬷的声音,一抬头就见着汤嬷嬷不知何时走来,俯身朝她说:“小少爷出了点事,夫人要回去处理一下,夫人让奴婢来问,小姐你是与我们一同回去,还是再待一会?”
江卿月眨了眨眼,稍微醒了神,朝江母望去,江母朝岑夫人的方向微微点了头。
酒似乎影响了她的神智,想了许久,才辨别出汤嬷嬷的话。
“那我便与母亲一起回去吧。”
她正待要起身,岑亭泊回来,见她有要走的意思,连忙道:“卿卿可是哪里不舒服?”
他凑过来时,江卿月能闻见他口中的酒气,下意识地后退,因着身子是朝着主座那边背着,这一退,绊到岑亭泊的椅子,没站稳,一下跌坐上去,失手打翻桌面上的碗。
清脆一声响,本是哗然的宴厅突兀地寂静下来。
江卿月瞬间被这响声唤醒,发觉自己被碗里汤汁撒了一手,身上衣衫也沾到了些,那一瞬,后背冷汗一下浸湿了衣衫。
她茫然抬头,无措地寻找江母的身影。
“快,带小月去处理身上污渍。”岑夫人连忙叫来春雨带着江卿月下了席面,清洗身上衣衫汤汁。
江母蹙眉,正要说直接带江卿月回去,岑夫人又道:“江夫人家里不是有些事要回去处理么,夫人先回去吧,小月再在我这待一会,待宴席结束,叫子珩送她回去。”
她见岑亭泊倾身挡在江卿月身前,笑道:“俩孩子也许久未见了,趁着这次机会,叫他们多处一会。”
她这么一说,有人附和。
江母却未立刻应下,转而走过来,问江卿月自己的意思。
江卿月犹豫了,她是本该跟着一起回去的,只是今日她忙活了半天,睡了一个多时辰,来叫醒她的却是岑亭泊,这一日江母几乎没有问过她累不累,直到现在,也依旧是为了江耀阳要回去。
忽地有那么一瞬间,想就这么任性一回,逃离那座牢笼,短暂地追寻能让自己快乐的事。
所以江卿月低下了头,微微朝岑亭泊的方向靠了一步。
江母眸光一黯,还未开口,岑亭泊先一步挽留:“江夫人放心,我会照顾好卿卿的。”
她看了江卿月半晌,不见江卿月抬头看自己,最终说道:“那就麻烦岑二公子照顾好我家卿卿。”
这话似乎是对岑亭泊说的,又像是在说给江卿月听。
江母转身离开,却叫汤嬷嬷留下跟着江卿月。
江卿月抬头看着江母离开的背影,心头忽地一酸,眨了眨眼,忽地被视线里一道人影吸引过去。
他的身子微微侧向她的方向,抬起了手指,缓缓从眼尾划过。
江卿月立刻明白了这个动作的意思,心头更加酸涩。他明明没有在看她,却知道她流泪。
连外人都知道她难受,可自己的母亲却没有问过一句。
“卿卿?”岑亭泊察觉到她的异样,走到她身前去看她,挡住了她的视线。
春雨出声要带她去处理衣衫污渍,她慌忙擦了眼角的泪珠,对岑亭泊说了声没事,跟着春雨走。
走了两人,似乎并未影响到热闹的氛围。
屋外天色渐渐沉下,江卿月仰头瞧了眼,忽然觉得冷。
此时已经接近入夏,早已褪去棉袄穿上单衣,应当不会觉得冷才对。
衣裳上汤汁不好清洗,汤嬷嬷叫她脱了外裳,里衣袖子上也沾到了些,汤嬷嬷干脆叫春雨拿来了干净的衣裳先换上,她在这洗干净,叫她与柳梢先回去赴宴。
“夫人走了,小姐久久离宴不回,不合礼数。”
江卿月垂了头,静静站在那,什么都不说,汤嬷嬷立刻看出了她情绪低落,将外裳理好,上前安慰她。
“小姐再撑一会,待宴席结束,便可以回府休息。”她见江卿月还未有所动,又说:“岑二公子不是在那么,小姐去与他说说话,时间就这么过去了。”
江卿月咬住下唇,没有说话,转身回宴席。
她们都不知道,她不是为的休息,也是为的与岑亭泊说话,她就是觉得,自己在这个家,根本没有一点份量。
她走得很快,柳梢小跑着跟在她身后,一句话都不敢说,生怕令她更难受。
回到宴席,打眼一看,那个唯一能得到慰藉的人却不在了,只余下一道挺拔的身影坐在那,手边的酒一滴未沾。
江卿月摆出笑回应岑夫人的问话,坐回自己位置,待察觉到没人注意自己,闷头喝酒。
中间空了个人,眼角余光可以扫见身侧的人,他穿着绛色官袍,与这满是喧嚣与酒色的宴席格格不入。
江卿月想起了几月前他帮自己的那次,骨节分明的手如铁锁,被钳住就无法挣开。
她将杯中果酿一饮而尽,忽地站起身,重新倒了一杯,走过去。
举起酒杯,朝面前之人一拜,出口的嗓音哑了些:“济安寺那日,多谢相助。”
那人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过来敬酒,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侧面对着她。
指尖摩挲,他垂下的眸色汹涌,最终化为不见底的墨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