季松这话半真半假。季家确实出身不高，显赫也不过一二十年，许多人都还存着草莽习气；因着在行伍里讨生活，也确实爱吃重口的饭菜；只是季松出身时，季家已然是显赫的侯府，真说嫌弃，也是季松嫌弃她出身低。

不过是季松挂念着她，故意放低身段宽慰她而已。

沈禾略微有些感动，为季松的细心，又低声道：“谢谢。”

沈禾语气宽和了许多，季松得寸进尺，放下筷子赏了沈禾一个爆栗：“都说了别总说谢谢，都生分了。”

沈禾捂着额头，笑着求饶：“知道啦，你瞧你自己，说了不打人，现在食言而肥。”

季松愣怔片刻，又笑着给自己找补：“凿栗怎么算打人……苗苗若是不合我心意，日后少不了凿栗吃。”

又眼神迫切：“你……还有别的要求么？”

沈禾放下手轻轻摇头：“刚刚来，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。”

季松眼神闪烁：“你……要是不忙，能不能给我做个荷包扇袋什么的……”

别说是荷包扇袋了，就算是要衣衫鞋袜，做人妻子，也该给丈夫做。

沈禾面色有些窘迫：“可以是可以，就是我女红不太好，怕做的不好，害你被人笑话。”

“怎么会？”季松喜形于色：“我说是夫人做的，旁人不知道多羡慕呢。”

既然答应了季松，那要做就要做到最好。沈禾放下筷子问：“子劲喜欢什么颜色、喜欢什么纹样、要和哪身衣裳搭？会不会搭带钩玉佩之类的饰品？有没有什么忌讳？”

季松别过脸去：“按理说，丈夫的衣着，本就该听从妻子的安排……做成什么样子，苗苗自己决定就好。”

成婚两日，沈禾发觉季松格外好说话，此时也乐得开玩笑：“我准备什么，子劲就会穿什么？”

季松点头：“自是如此……先吃饭吧，等会儿饭菜都凉了。”

沈禾便静静用饭，又听见季松问：“苗苗，你在家，吃饭时是不是不说话？”

沈禾嘴里还有东西呢，咽下去道：“自家人，没那么多规矩。”

季松哦了一声，给她夹了一筷子白菜过去。不巧掉了一半在桌上，沈禾举箸去夹，恰好碰到了季松的筷子。

两人俱是一惊，四目相对后，季松夹起白菜送入碗中：“我还以为，你会嫌掉在桌面上的饭菜脏呢。”

“小时候确实这么做过，”沈禾轻笑：“然后被爹爹逼着把饭菜吃干净，之后一通臭骂，说人要惜福。”

“我就不一样了，单纯爱吃，”季松笑：“当时，乙巳之变后不久，几乎家家死人，爹爹拿俸禄做抚恤补贴底下人，自家反倒家用拮据，有时候一天也见不到一盘肉，只是一点点肉丝炖许多干菜，只有点肉味，翻来覆去也找不到肉。”

“我还小，馋肉，大哥调转筷子打我的手，骂我没出息，说豆腐青菜保平安，”季松颇有些忍俊不禁：“说出来招人笑话，圣眷优渥的宁远侯府，家里孩子吃不起肉。”

沈禾果然笑了，笑着笑着渐渐皱起眉头：“你说真的？”

“也不是，”季松笑笑：“后来嫂子当了只镯子，换了一笔银子，之后家里孩子顿顿吃肉。”

“所以你经常送嫂子首饰？”沈禾眉头轻蹙，似乎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过往，但依旧不敢置信：“怎么就……”

话赶话说到这里，季松心思一动，索性放下了碗筷：“怎么就穷到吃不起肉的地步？”

“真要说的话，爹的俸禄不少，底下人给的孝敬也不少，自家人用自然是够的，”季松并不打算隐瞒沈禾，也不担心她被这些不太光彩的东西吓到，只是有些惆怅：“乙巳之变，你也知道，死了好几万人。”

“是人都有父母亲人，没了顶梁柱，一个家就毁了。”

“当时兵事甚是棘手，朝廷忙着招揽将士、准备粮食兵器，听说国库空虚，连宴会都不大办了。”

“爹不忍心将士死后，家中妻离子散，就拿自己的俸禄出去。”

“一家十两银子，一千家就是一万两银子。爹一年俸禄才多少？哪里经得起这样花销？”

“那段时间……确实挺拮据的。”

“拮据以外，还……”

理是这么个理，十两银子不多，但若是乘十乘百乘千，那数字就不小了。

何况鞑子进犯，国库空虚，给臣子的赏赐自然不会多。若是将领真心恤下，确实有些捉襟见肘。

“拮据以外，还受猜忌？”沈禾皱着眉头补全：“所以，后来爹爹才……贪财自污？”

“也不全是自污，”季松一点没给父亲留面子：“也确实没钱，种种原因吧，就这么做了。”

“要说自污，我才是自污的那个，现在成了家，都不敢和夫人说过去，说了人家也不信，”季松叹气连连，委屈地连饭菜都吃不下了。他道：“我……以前的事我说也说不清楚，总之我没那么多恶习。”

沈禾没心思辨别季松的话，只笑着逗他：“你爱吃肉，我养你啊，十辈子我也养得起。”

季松眉心一跳，说不出是快慰还是好笑：“这倒不必，我手头不缺银子，断然没有花夫人嫁妆的道理。”

沈禾应一声低头吃菜，季松心头越发漾起欢愉——

他说句拮据，她立刻想到猜忌，想到污名自保，当真是聪明灵秀。

倘若她干巴巴地问还有什么，他恐怕就绝了同她谈话的心思。

得妻如此，夫复何求？

只是她不提他的名声……季松隐约有些头痛。

她是不信么？

又想起她说养自己，季松心头越发欢快，夹了一筷子红烧肉过去：“你多吃些肉——我知道你不爱油腻，只取了一小块瘦肉。”

沈禾垂眼，果然见碗中只有一小块瘦肉。

肉油汪汪、红亮亮，想来很咸，但只这么一小块，倒也还能接受，大不了就当吃咸菜了。

不过这块肉经过了季松的筷子……

沈禾勉强压下反感，一丝丝将肉吃下。

季松见她神情一阵窃喜。

虽说不喜欢，但还是吃下了，这就好。

日拱一卒，功不唐捐，季松就不信了，他真心待她，她便真的铁石心肠，一点也不动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