兰嫂子回到铺子里,此时铺子里的食客已经几乎散去,几人才开始忙活晚饭,袁大哥也已经回来。兰嫂子见满满和两个丫头还在一旁忙活,问袁大哥:
“怎么还在忙?待会还有事吗?”
袁大哥淡淡地喝了一口茶,眼中浮起几分意味不明的笑容:“说是有位官人特地点了菜,晚饭时做好送过去。”
兰嫂子有些惊讶,这满满虽然平素在赚钱一事向来积极,但到了饭点却是绝不可能耽误的。便是再忙,也得自己吃过了,然后再料理。便是这食肆,晚间也不营业,关店也比旁的店早一些,就为了休息休息,紧接着还得备下第二日出摊的点心。
“这是哪位官人,值得这么大费周章?”只见满满守在炉子前,一刻不停地瞧着火候,兰嫂子走过去,问道:“满满,你煮着便是,先来吃饭吧?何必时时瞧着呢。”
满满一边扇着扇子,一边回道:“这位夫人脾胃不好,得用小火慢慢地熬,趁着日落之前送过去,别误了饭点才好。娘,你们先吃吧,我让春燕和梅梅已经做好了,不用等我了。”
兰嫂子心里一动,问道:“夫人?哪位夫人呀?”
满满随口回道:“就是那日来送模子的小官人的娘,对了,那晚去城外奈花林您和爹都见过啊。”满满抿了抿唇,沉吟道:“人家送了模子,又送了画,今日他兄长来铺子里,还带了不少客人,这可是贵客呀,可得好好笼络着。”
兰嫂子眼睛一转,斜斜看了满满一眼,问道:“你当真是这么想的?”半晌,又试探道:“我和吴嫂子商量着,你从宫里出来,年纪也不小了,古今女子,到了你这个年级,也要成家了。那日在铺子门口,还是在奈花林里,我和你爹冷眼瞧着......”
"自然,娘,您在想什么呢?人家官宦之家,书香门第,我们高攀不上的,怎能因为几个好处就把自己当回事,心比天高了呢?"满满连忙打断,“就算当真成了,人家若是不把你放在眼里,人在屋檐下,这日子难道就好过了不成?”
“娘,我们现在赚钱了,一家人也吃得起肉,逢年过节也能买新衣裳,不也很好吗?我认真做菜便是做菜,不管是于情于理,都得用心去对待,既是还了这一份情,另外呢,做生意也得以诚为本,你用心对待,人家也看在眼里,日后有生意都想着你,这才是道理。"
兰嫂子见她面上无波,依旧一个劲地看着炉火,叹了口气:“你说的也对,是娘眼皮子太浅了。”
兰嫂子走了出去,见袁大哥旁若无人地在一本书上批注,顿时心里冒出一股无名火,挪瑜道:“你这个不为咱们闺女操心的闲人,我问你,你可知满满这菜是给谁做的?”
袁大哥低着头,淡淡笑道:“咱家满满是个有主意的,你又不是不知道,我便是急也急不出名堂啊。”
“往日这吴嫂子说了,让我多多留意店里往来的官人,说不定能钓上一个金龟婿。今日我瞧着,满满不愿嫁官宦人家,说是怕被瞧不起,我寻思着也有道理,要不让吴嫂子参谋参谋,给介绍一个?”
袁大哥想了想,缓缓道:“老婆子,我知你这心是好的,但我估摸着,这事,你还是得和满满商量,只有满满拍板决定了才能成。”
兰嫂子没好气地瞪了袁大哥一眼,招呼春燕和梅梅一起坐下用饭。
此时正值夏初,天气愈热,又逢梅雨季节,天气沉闷,寻常人都会少几分食欲。又想到这位夫人脾胃虚弱,满满从前在宫中当值,有一位老太妃也是同样症候,每每饮食料理都比旁人头疼几分,宫人也是费劲心思,和医官来回琢磨,最终才让这老太妃吃的爽口又利于脾胃。
满满今日便做了这几样,都是清清爽爽的,少油盐,去炸煎,用文火慢炖熬出食物本味,并不曾加香料等等。这样的菜极其考验厨子对食材的处理搭配和火候的把握,既要去除荤腥之味,又不能用太多香料调味,只能通过不同食材的性质来彼此中和。
食盒中放着几道药膳,以健脾祛湿、益气补虚为主。山药莲子薏米粥,《圣济总录》曾记载山药"益肾气,健脾胃",常与莲子配伍;又一盅黄芪枸杞炖鸡,补气利水,黄芪"益元气,壮脾胃",搭配茯苓祛湿;接着是三豆汤,三豆为,赤小豆,绿豆,黑豆,三豆煮汤,加少量冰糖润口,解毒祛湿,她翻阅《太平圣惠方》,其中道豆类"调中平胃",暑湿困脾致食欲不振,可用此汤舒缓;三道主菜,又配了饭后茶点,则是坊间都有名的“八珍糕”,可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好的,所谓八珍,即茯苓、莲子、芡实、山药、薏米等八味药材研粉制糕;最后,用生姜和红枣、红糖熬制姜枣茶,夏日虽热,却伏阴在内,用此茶暖胃。
临到装盒完毕,天空一道惊雷,竟然急急忙忙就落起雨来,这雨来得凶,豆大的雨点子砸在房梁上沙沙作响,没一会功夫,街上的人纷纷收摊,行人处处躲雨,竟然已经空无一人。此时再找一个闲汉送餐是不可能了,可这热饭又必须立刻食用,若是冷了,味道便散了大半,刚才一个时辰的功夫全都白忙活了。
满满想了想,撑起一把伞,身上又披了一件斗笠,脚下穿了一双防止湿鞋的木屐,便拎起食盒急匆匆朝外走。兰嫂子一晃神,人就不见了,急匆匆扒在门拦上,叫也叫不住。
袁大哥见状,想了想,问春燕和梅梅:“二位可知暖身的汤的方子,等满满回来,怕是要淋湿了,我去先熬上。”
春燕连忙答道:“自然会,您坐着,我这就去。”
梅梅抬起眼,眼神在一脸急色的兰嫂子和满脸关切的袁大哥身上流连片刻,晃过一瞬间的失落,下一秒,她拉住春燕:“春燕姐,您也忙活一天了,我去吧。”
春燕手脚利落,干活勤快,但是论做饭的手艺,是远远比不上梅梅的,便点点头坐下。
兰嫂子一脸担心地回来,嘴里嘟囔道:“这孩子,满脑子只有活计,下这么大雨呢,愣头青一样往外冲。”
袁大哥笑呵呵接腔:“年轻人身子骨好,我先去拿件干衣服烘着,这位小娘子帮忙熬了汤,待会回来衣服一换,喝口热汤,没事的。”
梅梅在灶房里,听到夫妻间的对话,眼神放空,不知想到了什么。
薛府宅子里,薛以桓皱了皱眉:“怎的突然下雨了,怕是送不来了,我让小厨房先备饭吧。”
薛以安心里有些焦急,握了一把伞,就要往外门去:“这会子下雨了,怕是找不到人送了,她若是自己来了,倒是真叫我们心里过意不去了。”
薛以桓之妻吴氏拦住他:“以安,你现在出去淋湿了染上风寒可如何是好,你且在这里等着吧,约莫不会来了,便是来,也是等雨小些了。”
他执拗地喃喃:“万一来了呢?都怪哥,非要让人家平添这些事端。”
“你哥不也是为你好?你这小子.......”
吴氏拉住薛以桓,瞪了他一眼:“你也少说几句。”
坐在首位的当家主母杨氏瞧着兄弟两人,嘴边勾起一丝笑容:“也罢,二哥儿便去等着吧,若是没遇见人,便亲自驾车去铺子里取。你们哥俩整日吹的天花乱坠的,我倒是想尝尝什么滋味了。”
薛以安低头应是,然后便急匆匆打上伞出去了。
才到门口,远远望去,便见门前一条长街上,一道鹅黄色的影身影在雨幕中急急跑过来。他愣在原地,心里有些雀跃,却又觉得很是愧疚,连忙快步向前迎去。路面上已经积了不少水,他穿的是布面的黑色长靴,白色衫子,没走几步,靴子便已经全湿透了,雪白的衣摆也已经沾了不少泥水。
满满遥遥见到有人朝她走来,直到跟前,定眼一看,青色的伞面下,雨水顺着伞沿一串串地流下来,一张白中带粉的面庞,正是薛以安。
满满一打量他,一张明媚的脸在灰沉沉迷蒙蒙的雨天如同点亮阴暗一般笑了起来,她抬了抬脚,木屐上是一精致的绣兰花小白鞋,仅仅是零星有几个泥点子:
“小官人,你是来接我吗?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,你说你来便来吧,怎的穿着一双布鞋就出门了?这雨多大呀,水还挺深的,你脚很凉吧?”
少女清脆的嗓音隔着淅沥沥的雨幕传来,似乎来自很遥远的地方,他愣了片刻,反复几遍来回默念她的话,才把意思听进脑子里,连忙回道:
“下这么大雨,怎么还亲自送来,真是辛苦袁小娘子了,快快随我进屋歇会。”
满满连忙道:“不了不了,我还没吃饭呢,既然遇上了你,便交给你了,银钱改日再来结便是。我得回去了。”
薛以安一听,心里更是羞愧焦急:“那......那小娘子去我家中用饭吧。”怕她拒绝,又连忙补充:“若是我娘喜欢,可否教授给家中厨娘,也不必每日叨扰小娘子。”
他见满满一愣,心里琢磨着,鬼斧神差地补充一句:
“小娘子若是愿意教,我们必不会外传——”
“定然重金相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