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长还说,「阵」分三种。
一则是如进观之时所见到的那个“不识庐山真面目”的阵,这种阵法「无死门」,只有「生门」。谓之 「生」阵。
二则是既有「生门」也有「死门」之阵,出生门者生,出死门者死,谓之「茧」阵。
三则「无生门」,只有「死门」。要么困于其中直到寿数耗尽,要么出死门直面死亡。谓之「缚」阵。
而傅彩霞进的这个便是 ??茧?? 阵。阵中情景变化万千,是造阵者所想让你经历之事,然乌蒙山外总有柳暗花明之处,要凭借自己的判断寻得生门。此谓‘生机’。
这便是对入阵者清醒的心态和超强世界观的考验。除了入阵之人受的伤之外,一切都是假的。
“生门,生门……”傅彩霞口中呢喃,她慢悠悠地走在街上,冷静地寻找生门。
她太过理智,从不会对阵中人心生怜悯,仅仅将它当成一个阵法。纵使人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,也从不对这些虚假的人流露出半分情谊。
她似乎生来就能分清虚幻与现实,是为天选的拥有世界观的人。
“姑娘,吃块糖糕吧。”有位摆摊的婆婆将白花花的糍粑糖糕递到傅彩霞的面前,笑吟吟地,看着和蔼可亲。
“姑娘,吃一个嘛。”
傅彩霞望向竹簸箕里面白花花的糖糕,上面的红签字上规规矩矩地写着「白仙子」。
“姑娘,我这糖糕哇,甜着嘞,吃一口,神魂颠倒,要比仙子还飘飘欲仙嘞。”
傅彩霞难敌热情,笑着接过糖糕,问她:“你在这里多久了?”
“呃……”婆婆尴尬地挠头,“哟,姑娘,这我记不清了。”
“嗯。谢谢。”她当着婆婆的面咬了一口糖糕,婆婆也露出了满足的笑。
傅彩霞继续往前走。
转角瞧见一个形似于陆砚尘的身影,便循着身影朝他走去。
“你在做什么?”她拍了拍那个相似的背影。
“练剑,五行剑法。”那人转过头来对她说道,目光凌厉,很潇洒,似乎看不起任何人。
“与我比试一番,如何?”她道。
陆砚尘打量着她的模样道:“我不同你打。”
他傲娇地将剑别到了身后,转身就走。
“哥——”她笑了笑,站在背后喊道。
陆砚尘闻声转过头来,蹙眉茫然地看向她:“你是何人?”
“一起走走吗?我同你细说。”傅彩霞望着他道。
陆砚尘想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便道:“行吧。”
两人并排沿着街头走。
傅彩霞开口问道:“你唤作陆砚尘?”
陆砚尘爱答不理道:“嗯。”
同外面亲近的陆砚尘不同,此刻的陆砚尘不认识她,倒像个不近人情的高岭之花。
“我哥哥也叫陆砚尘,他也会五行剑法,很厉害。”
“与我同名?有多厉害?”假陆砚尘不屑,并且嗤之以鼻。
“是与你同名,厉害到这世间没人打得过他。”傅彩霞道。
“不可能,我的剑法天下第一。”陆砚尘自负地看着他,一个字都不信,只是对这个同名又修炼同道剑法的人有些感兴趣,问道,“你的武功是同他学的?”
“不是,”傅彩霞笑道:“但我知晓你金式剑法最得心应手,木式剑法总是稍有偏差。”
陆砚尘心中有些讶异,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,可眼前的这个姑娘知道他的长处短缺,自己却对她一无所知,他的目光从不屑稍稍回拢,稍微带了点重视的眼神,但只是一点点。
他心中依旧相信自己的剑法无人能敌,并不认为对方了解他一点就能打败他,又恢复了自负的神态。
“我练有绝顶的木式剑法,要不要与我比试?”傅彩霞也自傲地看着他。
你?他一个字不信地审视了一番。他陆砚尘主修的便是金式剑法,且也修得顶级,即使是木式剑法再高超,也敌不过一个‘金克木’。
呵——他眼神中甚至带上了一点蔑视。
“你不信啊?”
陆砚尘挑了挑眉,你说呢?
“哥哥,你是不是太自信了?”
听到这个称谓,陆砚尘又微不可察地凝了凝眉。
“你有绝顶的剑法还与我商量什么?你直接出手,我小命不保时自然会还手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你有剑,我没有。”傅彩霞找了个理由。
陆砚尘眉眼间带着不知道什么意思的笑侧头低头看她:“非比不可吗?”
傅彩霞侧头仰头看他,也不是特别坚定地说:“嗯。”
“好吧,我同你比。”陆砚尘施舍似的说,“我们两个用木棍,如何?”
“好。”
两人来了一处竹林,陆砚尘手起剑落,砍下两截竹枝条。扯了衣袍上的一截布料,宝贝地将自己的随身佩剑放在视线可及的安全地带,两人才开始比武。
两人手握竹棍,步履扬沙,手中的竹子触碰交合之际,打出劈里啪啦的响声。‘唰唰唰’斗的竹林中的竹子瑟瑟发颤。
几回合下来,傅彩霞稳落下风,老天,这是什么阶段的哥哥啊!真要命!
她的竹棍被陆砚尘的竹棍抵在下面,不能挪动分毫,艰难地负隅顽抗着。
“哥——”她喊道。
陆砚尘被这叫声扰乱了心智,出了刹那的神。
借此机会,傅彩霞慌忙将他的木棍劈开脱身,飞身挑起了陆砚尘摆在一旁的配剑,宝剑‘哗啦’出鞘,落入她的手中。
她转手将剑握正,没有丝毫犹豫,直直地用这把剑刺向了陆砚尘的心口。
顿时,鲜血自陆砚尘心口处蔓延开来,渐渐地染透了衣衫。
傅彩霞面无表情的握着剑柄,立在他的面前,缓缓的松了手。
陆砚尘痛苦地捂住了心口,倒在地上,脸上的痛苦一丝一毫都不像是个虚拟的人物。
濒死之际,他眼神温柔地看向傅彩霞,眼中没有一丝责怪,只问道:“你,喜欢吃糍粑糖糕吗?”
“……”
傅彩霞看着他在自己面前逐渐断气,致死也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。
她说不上来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,再逼真她也清楚这些是假的,她不知道自己心中难不难过。
随着假陆砚尘的死去,禅房中的傅彩霞缓缓睁开了眼眸。
香炉中的最后一截香灰落下,刚好两柱香的时间。
道长问道:“你是何时找到生门的?”
傅彩霞回道:“一眼便找到了。”
“如何判断出杀他可破阵?”
“第一眼便知道。”
道长呵呵地笑了:“嗯……不错。”
他起身给傅彩霞拿了金疮药,递给她道:“明日辰时再来。”
傅彩霞接过,道:“嗯,多谢师父。”
入完阵法,她情绪不高,一刻也不停留地来到后山。
可在后山寻常练武的空地,并未见到陆砚尘的身影。
她继续往树林中走,焦灼地寻找着,不自觉地紧了一口气。
不多久,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映入眼帘,可远远看去,陆砚尘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,胸口插着一把剑。
“!!!” 她嗓子间的那口气更紧,快速朝那个身影奔去,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。
“霞儿。”
这时候,忽然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叫住了她。
她赶忙回头,陆砚尘就站在她的身后。她已经紧张地说不出话,又赶忙朝着方才看见血人的地方看去,却发现什么也没有了。
镜花水月?她猛猛喘了口气,忽然意识到不对。
糟了!还在阵中!
她又看着身后的陆砚尘,一时难以抉择。
她走近陆砚尘,稳了稳情绪道:“哥哥,你的剑法?”
“天下第一。”陆砚尘接话道。
闻言,傅彩霞眼眸流转,心头一震。
不一会儿她又道:“我欲去塔林,哥哥陪我一起,可好?”
“嗯。”陆砚尘点头。
这次这人倒是答应得很爽快,两人一起走到后山塔林,傅彩霞指着最高的那座塔,道:“再去一次十层。”
“嗯。”陆砚尘又道。
上到十层,两人再次来到露台,朝下观望。
“看到了什么?”她问。
“万象。”陆砚尘道。
傅彩霞无奈地笑了一声,的神色变得复杂,直直的盯着陆砚尘的眼睛,但似乎不是在看陆砚尘,是通过他的眼睛与别人对话:“乾坤八卦,想让我知道什么?”
“?”陆砚尘听不懂。
她又说:“入此道,我甘做三千清风,无悔人间无一归处。”
“?”什么乱七八糟的?陆砚尘听不懂。
“哥,活着吧。”傅彩霞没解释。
傅彩霞说完,突然快速跳上了露台扶栏,转身向后倒去,双脚离开塔栏的时候,她身体瞬间失重,自空中坠落。
见状,陆砚尘大惊,跟着跳了下去,好在他比她重,下坠速度快。
在两人相遇时,他耗尽自己所有力气,将傅彩霞往里推,使她安全地摔到了露台里。
而他自己微笑着安心阖目,重重地摔下了高塔,砰地一声砸在地上,血肉模糊。响声自下而上地回荡。········
傅彩霞被推在低层露台,摔得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,听到塔中回荡起来的好似西瓜落地的爆炸声,她顿时感觉浑身爬满凉意,顾不得疼痛跌跌撞撞的起身向下看。
刚到围栏旁边低头往下看,却看到底下的场景极速变换,慢慢地,手中扶着的围栏也在变换,她慌忙松了手,可塔也在变换。
她正茫然又紧张地注意着周围的一切,突然,她又在禅室内睁开了双眼。
正盘腿坐在蒲团上,道长就在对面,面前的香刚好燃尽最后一截。
“两刻钟。”道长道。
她精神错乱,再次闭眼睁眼。
看着面前慈祥的道长,麻木道:“师父。”
“嗯……”道长轻应。
“这……”她喘着粗气,失了声音。
道长起身拿了金疮药,递给她道:“去后山找人吧。”
傅彩霞什么也没说,接过金疮药,快速跑了出去,精神极致地紧绷着。
刚至后山空地,便见那熟悉的身影在练剑,额头上泌着汗,想来是练了有一会儿了。
她不敢松口中的一口气,慢慢走了过去。
“哥?”她试探着唤道。
“霞儿。”陆砚尘看到来人,转手收剑,“今日如何?有没有受伤?”
“你的剑法?”傅彩霞又问道。
“今日也有提升。”陆砚尘道。
傅彩霞这才松了一口气,眼眸中荡起微波,身子有些发软。
“怎么了?怎么这般神情?”陆砚尘看着她道。
“没事。”傅彩霞道。
陆砚尘靠近她,因为身量高大,摸上她的头,让人有种可靠的依赖感。
“哥,”她眼眶有些湿润。
“嗯。”
“你要一直陪着我。”
“嗯,自然。”陆砚尘走近帮她拭泪,“阵法中看到什么了?怎么哭了?”
傅彩霞缓了口气,苦涩笑道:“看到了你。”
陆砚尘道:“哦?我做了什么?”
傅彩霞道:“你是一个商贩,免费给我做了一个糍粑糖糕,你说这糖糕叫‘白仙子’,吃了叫人神魂颠倒,欲仙,欲死。”
“是吗?”陆砚尘惊喜,又问,“那,好吃吗?”
“好吃,好吃。”傅彩霞忙点头。
糍粑糖糕是南方的吃食,愉都没有,陆砚尘也不会做,他默默地将这东西记在了心中,等日后下了香泥山,便亲自做给她吃。
缓下情绪,傅彩霞转言道:“哥,再同我比一次剑吧。我好像领悟到木式剑法的关窍了。”
“好。”陆砚尘去一旁拾了木棍递给她。
两人一棍一剑,再次立在后山,剑拔弩张。
生长、生发、舒畅……傅彩霞闭眼感悟剑意,木式剑法于她而言像是一棵倔强的冬草于破壁之中蜿蜒生出,倔强狠厉,柔和从容,一招一式融入血脉。
木式剑法重不在柔,在乎倔强蓬勃,是生机盎然的景象,在乎狠,心狠手辣的狠,是认准之后蓬勃向上的??一线生机??。
抬手,出剑。
见剑尖而不避,知锋芒而转和,阴阳五行,木式剑法,剑人合一。
“噔——”一根竹棍将陆砚尘的铁剑打得发颤。眼看剑尖就要插入傅彩霞的喉间,她丝毫不避,陆砚尘震惊收剑,已经来不及了,但傅彩霞似乎是算准了似的,离喉一瞬优美避开。再次用木棍打向了他的铁剑。木棍噼啪断成了两截。
至此,领悟了木式剑法的诀窍。此谓 「置之死地而后生」。
“哈哈哈哈”陆砚尘笑了,欣喜地睁大了眼睛,“霞儿,到底在师父的阵中看到了什么?”
“看到了——”她眼神盯着陆砚尘,“用命爱我的人。”
陆砚尘嘴角微扬浅笑,明白这人就是自己。心中暗道,阵法外,这人也用命爱你。
但今日,他不明白眼前人心中的得失。
道长这个「茧」阵,意在考验傅彩霞这条路走得坚不坚定,心够不够狠,有没有判断力,大局观。
傅彩霞当然有,只是,经历过第一个阵之后,在第二个‘阵中阵’中,她已经向道长坚定地表明了,自己可以为这条路失去一切,包括自己的性命。
但第二次,他不愿意让哥哥去死,即便他是答案。
可是,无论是第一个阵还是阵中阵,陆砚尘为她的选择去死都是心甘情愿的,这是道长阵法中的‘人物’的主观思想。
假如我是「生门」,那么不需要你努力,我自己上赶着为你打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