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长生带着一身疲倦回了院子,草草擦了手脸就进了女儿的屋子。
见一个比自己还高大健壮的婆子拧了毛巾搭在沈禾头上,沈长生道一声谢,客客气气地把对方请了出去,两指搭在了沈禾腕上——
久病成医,久病之人的家眷也一样。
沈长生自幼体弱,彼时他并未学医,后来也养好了身体。
但一连失去了两个女儿,剩下的女儿又这么体弱多病……沈长生痛彻心扉,跟着学了不少岐黄之术。
察觉到女儿脉象平稳,跳动的力度也与平常无异后,沈长生略略放下心来,打了毛巾替女儿擦着手掌小臂。
沈禾照旧沉沉睡着,神态也安详。
沈长生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额头,转身到了沈叔房中。
沈叔掀起杯子倒了茶,沈长生却没有喝茶的心思:“苗苗屋中妇人,也是季松送来的?”
苗苗二字,正是沈禾的小名。
沈长生废了好大力气才安抚好商队中人的情绪。
之后沈长生又同旁人一起核对货物,夜深了才匆忙往回赶,途中仆从已经将女儿生病、季松去请大夫的事情告诉了他。
方才见了妇人,沈长生一瞬间就懂了这是谁的手笔。
沈叔沉吟片刻:“是。”
“听说昨日下午,季松也来探望姑娘……此事只有一人知晓,我已经压了下去。”
“季松请来大夫后,勒令大夫在此处候着,以免姑娘不时之需。”
“他离开后不久,就让人送来许多东西,有人参鹿茸之类大补的药材,也有貂皮狐皮制成的大氅,说是姑娘病着,也许用得上。”
“大夫是否妙手回春,我并不清楚;但季松送来的东西,我都一一看了,全是价值千金的好东西。虽说大多是辽东土产,他借着地利,但也绝对价值不菲。”
“还有,他给咱们换了侍卫,听说是季松的义弟,地位不低。季松说,他有些公务要做,有义弟在这里,他自己才放心。”
沈长生心头顿时烦躁起来:“他……这是什么意思?”
男人对女人献殷勤,又能有几个意思?
无非是见色起意,又或者,见沈家殷实,想要借着婚嫁的名义,狠狠敲诈沈家一笔。
沈长生心头烦躁更甚。恰巧蜡烛爆了个灯花,沈长生拿起剪刀,咔嚓一声,将长长的烛芯剪了下来。
烛芯落在蜡烛上,烛火猛地一亮,又渐渐恢复如常。
因着疲倦,沈长生声音有些低。他问:“你说,季松那兔崽子是见色起意,还是图谋财物?”
权贵人家强娶富商女儿、在陪嫁上狠狠敲一笔的例子比比皆是。
宁远侯贪财之事天下皆知,如今季松如此上心,由不得沈长生不多想。
至于见色起意……
并非沈长生自夸,他这个女儿着实漂亮得过分,漂亮到……女儿的婚事被大哥当做了筹码,要将她高嫁联姻。
此番外出,他几番勒令女儿涂黑脸颊,没想到还是被人注意到了。
沈叔声音也低沉起来:“我试探过了,季松确实对姑娘上心。倘若只是图财,他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,何况他送来的东西也值不少钱。”
“苗苗貌美是真,季松见色起意也说得过去;但宁远侯位高权重,倘若季松真是好色之徒,也不至于找不到美人。”
“何况,季松虽然声名狼藉,但并无好色的传闻。”
沈长生放下剪刀,沉沉叹气。
他自然知道这个理。比起图财图色,恐怕是沈禾昨日临危不惧,当着劫匪的面舌灿莲花,聪明大胆的样子招人待见,所以季松动了心思。
这却是沈长生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。
倘若季松求财,沈长生多花些钱、破财免灾就是;即便季松渔色,他送上几位佳人也没什么难度;可若是季松对沈禾动了心,事情便棘手起来——
齐大非偶。
商女嫁入侯府,外表看着风光,可其中滋味,想也知道不好受。
偏偏辽东布政使王祜与沈长生兄长沈长好同一年金榜题名,连带着与沈长生也有些交情;王祜又因着剿匪一事暂时住在此处,又拉着他去见宁远侯,宁远侯便有意多留沈长生住几天。
沈长生本无意逗留,可此番沈禾生了病,免不得要耽误几天。未来几天,他恐怕还有些饭局要参加。
如是想着,沈长生沉声吩咐:“这几日我有些事情,未必能看顾苗苗;你替我多照看着些,务必要提醒苗苗当心季松,别让苗苗被那混蛋骗了!”
“老爷多虑了,”沈叔笑着应答:“姑娘向来心思玲珑,绝不会被人三言两语就诓骗了;何况老爷早就为姑娘定下了一桩好姻缘,姑爷才高八斗,外貌品行都好,更受过姑娘的恩,对姑娘倾心相许。”
“有这么一位未婚夫,姑娘怎么会被那混小子给骗了?”
想起自己为女儿定下的良人,沈长生心中稍微快意了些——
等回了京城,他立刻写信让盛羽进京。
虽说盛羽孝期未过,还不能立刻成婚,但沈长生可以掏钱为他在国子监里捐个监生(1),让他守在女儿身边,免得夜长梦多,横生枝节。
莫说是季松,就算是血浓于水的兄长,也决不能毁了女儿后半生的幸福!
沈禾一觉睡到了傍晚,粗略一算,少说睡了十二个时辰。
醒来时看见父亲心事重重地坐在桌子前。见她起身,父亲笑着过来望她,先是用手背试了她额上温度,又问她饿不饿、有没有什么不舒服,确定她无碍后,方才离去。
沈禾因着高热浑身发软,父亲离去后又沉沉睡去。
次日沈禾照旧睡着,沈叔唯恐她睡出个什么毛病来,委托婆子将沈禾叫醒、又要她出来晒晒太阳,沈禾才草草洗漱了出去。
外头艳阳高照碧空如洗,澄澈的天空下摆着几张桌椅,沈禾围在桌前喝粥。
那粥很薄,碗边的小碟子里盛着点切成细丝的咸菜,沈禾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。
“这东西确实没什么滋味,可姑娘病着,也不好吃别的东西,”沈叔细细打量着沈禾,见她气色不错,方才笑了:“姑娘快些养病,等你养好了身体,咱们立刻回京,到时候想吃什么就吃什么。”
沈禾只得点头。左右饭菜没什么滋味,沈禾放下了筷子:“沈叔,咱们什么时候回去?”
沈叔面上的笑容淡了几分。他叹息:“怕是还得几日。”
“姑娘的病不是问题,只是五公子说上回动用了咱们的货物,他心里过意不去,已经请示了侯爷,说要帮咱们把货物补齐;即便一时不能补齐,也能折成银两还回来。”
“如此这般,怕是还要耗费一些时日。”
沈禾微微扬起了眉毛。季松说要偿还货物,竟然真的信守承诺。
忽然又听到沈叔的声音。
沈叔眉头皱起:“苗苗,你此番病着,轻易不要外出。”
沈禾点头。她笑道:“我明白沈叔的意思。”
“沈叔想说,季松对我图谋不轨,让我避着点他,对不对?”
“我也是这样想的。前几日他来找我,我直接说我定下了如意郎君,请他放过我。”
“我与他素昧平生。非要说的话,他对我不过是见色起意,我怎么会与他扯上联系呢?”
沈叔眉头微微舒展,沈禾又笑:“沈叔,我现在没事了,您快去忙自己的事情吧。”
沈叔也笑:“我能有什么事情?”
“去找礼物啊,”沈禾苦笑:“之前我特意看了那件大氅,确定它被带到了匪寨。那是送给大伯的礼物,现在没了,咱们还得再去搜罗礼物……”
沈禾忧形于色,沈叔却并不在意:“无妨。大爷与老爷血脉相连,定然不会在意这些小事。”
话虽如此,沈叔却站起身来:“姑娘好好歇着,我去处理些杂事。”
沈禾起身相送,笑着将沈叔送到了门口。
等到沈叔的身影消失后,沈禾面上的笑容越来越浅淡。
沈长生自然不会在意回程礼物这些小事,但他会因为别的事情同父亲大发雷霆,比如她的婚事。
沈禾生得漂亮,她很晚才知道这件事,因为她身体病弱,久居深闺;后来身体好些了,有时候也出门散心,才发现总有人偷偷看她。
后来沈禾出门就戴上了面纱,不想还是遇见了谭韬。
谭韬是江苏巡抚的公子,不知怎得见了她,更不知怎得对她倾心相许,据说喜欢她喜欢到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的地步。
江苏巡抚前来提亲的那一刻,沈长生吓得够呛,连忙把盛羽拉了出来,说她订了婚。
后来的事情她不太清楚,只知道伯父给父亲传了书信,要她嫁给谭韬。
父亲自然不从,两人险些翻脸,后来伯父知道她的未婚夫是盛羽、知道盛羽才学出色,老师更是昔日弃官不做的清流,这才默许了这桩婚事,还让自己的女儿妙真来陪沈禾。
沈妙真只大沈禾六天,两人迅速熟稔起来。有时候盛羽来拜会沈长生,妙真就拉着她一起偷偷看盛羽,还说盛羽衣着寒酸,要不要送他点钱财?
沈禾连忙制止。盛羽出身贫寒但自尊很强,若非如此,沈长生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女婿穿打了补丁的衣物?
可惜谭韬一再前来打扰,偏他父亲是江苏巡抚,沈长生不好将他拒之门外,又担心女儿,索性一家都搬到了京城,以此来躲避谭韬。
沈禾到了京城,与妙真关系更好,两人吃穿用度皆是一样的,哪怕是一对簪子呢,两人也是一人一支。
可惜盛羽只有一个。
那天妙真哭得很凶,说盛羽只有一个,她也想要。
后来的事情,沈禾并不清楚,只知道父亲与伯父不欢而散,又因着生意在即,怕沈禾在京城受委屈,索性带女儿一块出来散心。
沈长生瞒着妻女,说妙真只是一时意气,盛羽一定是沈禾的夫君。
沈禾却不怎么信。
沈长好与沈长生虽然血脉相连,却并非一母同胞;何况沈长好身居高位,最容不得人忤逆他。
昔日沈长好同意沈禾与盛羽的婚事,并非是害怕嫁给谭韬,耽误了侄女的幸福;而是认定盛羽才学出众,未来定然能够金榜题名,飞黄腾达。
在日渐老去的江苏巡抚与未来金榜题名的年轻进士之中,沈长好选择了后者。
盛羽果然没有辜负沈长好的期望,十七岁便中了秀才。
于沈长好来说,妙真同盛羽成婚,自然强过她同盛羽成婚。虽说,如果盛羽坚持,她还是能保住这份婚约。
可沈禾不敢赌。
不敢赌素来清冷的盛羽是否情深意重,不敢赌盛羽是否能够年纪轻轻就金榜题名,不敢赌伯父是否会对父亲发难。
沈禾生来不足,自小一副病怏怏的身体,吃药倒比吃饭多,几次命悬一线,全靠父亲用各色药材才吊住了一条命。
前年她又病重,大夫说她活不过二十岁,气得父亲将人打了出去。
可沈禾清楚,她这副身体,注定不会长寿。
即便盛羽情深意重,她能如愿嫁给盛羽、也活过了二十岁,而盛羽也确实才高八斗、金榜题名,可盛羽何时才能金榜题名?
都说三十老明经、五十少进士,三十岁能够金榜题名便算是年少有为,她伯父便是而立之年方才金榜题名,难道盛羽还能二十岁就中了进士?
弱冠之年就能金榜题名的进士……沈禾自认自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,不能找到这样的人做夫君。
何况金榜题名与大权在握之间,少说还要一二十年。
这二三十年里,倘若伯父发难,父亲如何招架?
再者说了,沈禾能活到盛羽显贵的年纪吗?
倘若沈禾死在盛羽显贵之前,她这个商户女出身的原配,是会被盛羽当作糟糠之妻显示他情深意重,还是会被盛羽当作污点避而不谈?
他还会照拂自己的家人么?
临行前堂姐郑重承诺的面容犹在眼前,她的承诺也字字句句响在耳畔,更不必说素来高傲霸道的堂姐与自己推心置腹的一番谈话——
那谈话名为权衡利弊、实则暗藏威胁……
骨肉血亲尚且如此,匡论所谓夫妻。
是非利害想了个遍,沈禾越想越觉得心冷,转身回屋拿了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,径直走到了院门口的侍卫面前:“劳烦侍卫帮我个忙。”